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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百岁寿辰的一段珍贵视频 | 彭伟

彭伟 文汇笔会 2024-01-27

两三周前,有位友人直言不讳批评我:购书、存书、读书,唯求写文发表,不求写精可读——沧海取一粟,“弱水饮一瓢”,殊为可惜。

旧雨新言,可谓深中吾病。就拿购存十余年的《纪念刘季平文集》来说,每每浏览,只为撰写有关家乡的党史小文,我才选读数段。教育家刘季平(1908—1987,下图),如皋双甸人(今属如东),陶行知先生的得意门生,曾任教育部代部长、陶行知研究会会长等职。经年累月,我尝试研读乡史与钱学,故而了解钱锺书先生和如皋诗人冒孝鲁、英文编辑张沛霖的文人情谊。不曾想到,刘季平作为一名老革命,他及其家人还与钱锺书、杨绛伉俪往来甚多。这正是我近日通读《纪念刘季平文集》的意外发现。

那册纪念集选入《参加刘季平同志遗体告别仪式的领导和生前好友签名录》,钱锺书、杨绛、艾青、严文井等作家诗人的签名赫然在中。杨绛的签字,一目了然是钱先生的代笔。查阅《人民日报》的相关报道,1987年6月22日,刘季平的遗体告别仪式于八宝山举行,“习仲勋、方毅、胡乔木……赵朴初以及各界人士数百人参加了追悼会”。钱锺书、杨绛伉俪是报道中的“各界人士”吗?他俩很少一起出席社会活动。我对两人出席追悼会的“事实”不免惊疑。

钱锺书、杨绛去刘府吊唁时签名

至于钱锺书、杨绛结识刘季平的缘由,我起初以为源自北京图书馆。刘季平暮年出任北京图书馆馆长,钱先生早年担任北京图书馆英文馆刊顾问。范旭仑老师又有赐教:刘季平和钱先生同住三里河,同是1981年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员。杨先生与北京图书馆也有缘。我于网上无意淘得一册她的译本《小癞子》。此书印于1951年4月。书中前后钤有同一方蓝章:国立北京图书馆收藏。封底内页又钤:“1951(年)六月十二日 著者赠”。所谓“著者”即“译者”——杨绛先生于新书面世不足三个月,便馈赠一册与北京图书馆(下图)。

为进一步了解刘钱两家的交情,经双甸文史专家丁德全老师的引荐,我有幸结识刘季平、吴瀚夫妇的女儿刘爽。她一度在京侍奉母亲,情况很熟。她告诉我,上世纪30年代的杨绛、钱伟长、高棣华、陈永龄、黄葳、郭建等清华校友,四十余年后陆续搬入三里河南沙沟小区。他们睽违已久,又劫后余生,结为邻里,都很高兴。吴瀚于1933年考入清华生物系,后转入历史系。她是杨先生的老同学,两人同住过清华的女生宿舍——静斋。朝花有同砚旧谊,夕阳又结邻新居,于是杨绛与吴瀚时有走动。1987年6月11日,刘季平病逝,家住三里河小区的好友纷纷登门吊唁。故而签名簿有两册,一册签于家中,一册签于八宝山告别仪式。钱锺书、杨绛伉俪就近为刘季平送行,签名写于刘府。次年盛夏,陶行知哲嗣陶城率领大庆市的一批孩子进京学习,吴瀚还登门邀请杨绛和孩子们见面。

钱锺书先生辞世后,吴瀚常去杨绛家中坐坐聊聊。杨先生素来淡泊,不喜摄像拍照。有一位摄影记者想要拍摄杨先生,托请吴瀚沟通,随吴瀚行至钱宅门口,但最终也未能入门。不过万事皆有例外。2010年7月18日,即杨绛百岁诞辰的次日,吴瀚率刘爽,以及儿子刘鲁、儿媳严欣久(作家严文井的女儿),去钱家为杨先生祝寿。其间,刘爽、刘鲁姐弟俩“轮番上阵”,手持相机拍下了两段前后共约六分钟的视频。

吴瀚给师姐杨绛祝寿

彼时出门前,吴瀚向家庭视频聚会上的家人宣布:“今天,一会儿我们要去给杨绛拜寿。杨绛是我清华的同学,比我大三岁,100岁了。”……吴瀚老人一手由刘爽撑着,一手拄伞作拐杖,略略躬腰,慢慢地登上三楼。钱家的阿姨早已开门等候。吴瀚等通过过道进入客厅(又作书房)。临门右手边的墙壁前是两张黄色书橱,顶上安放着钱锺书、钱瑗的遗照,及《钱锺书手稿集》。书橱前是一张褐色玻璃小圆桌,桌上有三瓶花儿,艳丽绽放。杨先生坐在进门对角的椅子上,两鬓花白,满脸笑容。就像自己的文字,她的着装朴素洁净:一条灰白色裤子配上深蓝淡白格子短袖衫。杨先生让吴瀚坐在她左侧的沙发上,两位老同学时不时地侧身聊天。严欣久给杨先生递上寿礼——一盒五指山出产的苦丁茶。杨先生侧头靠近吴瀚,一手扶稳茶叶盒,一手指向桌上,轻轻地说道:“那个无锡水蜜桃,给你带上几个。”刘鲁怕老人耳背,大声说道,茶叶外包装上写有“相期以茶”,祝愿杨先生活过108岁。话音未落,杨先生突然像个要吃独食的小孩,竖起茶盒紧紧地抱在胸前。

刘鲁、严欣久又问杨先生还写作吗,连问数回,杨先生些许耳聩,她指指耳朵,又指指自己,解释道:“我戴着耳机,还是不大听见……那个装耳机的人给我说好,你得老戴,我不肯戴,我天天戴它干嘛?是吧?耳不听为净,我就不戴。”吴瀚一边听着,一边扇着一把五角蒲扇。严欣久用手向杨先生比划着先前的问题,并允诺只是随便问问。杨先生接道“我写过那个好像是”,随后“嗯”地停顿了片刻,又说道:“《文汇报》登的《俭为共德》,这是我写的。然后我又写了一篇 《魔鬼夜访杨绛》,钱锺书不是有《魔鬼夜访钱锺书》……我还写了一篇《漫谈〈红楼梦〉》。”杨先生微微抬起头,双眼轻轻一闭,又说道:“另外我要写一篇《〈洗澡〉之后》。”期颐高龄写小说,严欣久颇为惊异,道出一口京腔揄扬老人的“壮举”。杨先生淡淡一笑,转向吴瀚,说老同学好福气,儿女双全,子孙满堂。

吴瀚提及下楼散步的话题。杨先生说道:“我不大下楼了……我现在老了,走不大动了。”严欣久说:“我看您走得不错。”“走得不错,走得不错,我还能趴在地下”,杨先生且笑且言且示范:上身前倾,伸出十指,向前压去。片刻之后,杨先生童心未泯,口中说着:“我能这样……”她已完全弯腰,双臂压向地面,再回身恢复坐姿。吴瀚竖起大拇指点赞。临离开前,刘家人又关心地问起杨先生的百岁生日怎么过的,杨先生说:“我的生日天气最热,又是一个人,我有个简单‘两便法’,告诉上门的或来电话的朋友——我不摆酒请客,你们就替我吃碗面,随便什么面,汤面、拌面、荤面、素面……吃了呢,就告诉——我给你吃面了……朋友们都知道,问候时都说——我们为你的生日吃面了!”刘家人听完笑着说:“今天我们回家也为你吃百岁面。”

我庆幸在今年杨绛先生冥诞前夕,获悉刘季平、钱锺书两家人的交游情谊。吊唁也好,拜寿也好,几个逝去的生活断片,借用杨先生的妙喻:“好比夕阳中偶尔落入溪流的几幅倒影”,而溪水中静静地流淌着杨先生的豁达恬静、孜孜不倦。

(本文材料由刘季平、吴瀚伉俪后人刘爽等提供,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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