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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东南飞:离去即是归途 | 张蛰

张蛰 文汇笔会 2024-01-27

2023年10月15日是伊塔洛·卡尔维诺一百年诞辰。本文刊2012年10月12日《文汇报 笔会》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前言中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有开始但没有结束的故事构成的世界里。”我的理解,他在用这句话表达一部经典作品诞生后极强的可塑性,当然也包括阅读者面对一部作品时应持的阅读态度。然而在现实中,中学语文课堂教学多年来对结论的过分看重,直抵结论的功利解读,已经大大损伤了阅读和阅读教学,甚至损伤了母语教学本身。就像阅读《孔雀东南飞》,我们会不自觉地着急着去找寻焦刘悲剧的根源,而对同样重要的其他图像却视而不见。

  比如故事描绘的离去图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是一幕渐行渐远的离去景象,契合了刘兰芝离去,远行,渐趋消失的生命身形。生命渐次消失的细节,能给我们何样的阅读收获?还有生命逝去,为何去向东南呢?我十七岁读《孔雀东南飞》,那时对千篇一律的所谓悲剧根源索然,但是对孔雀“东南飞”却有莫名的好奇。孔雀为何东南飞?在课堂上我忍不住站起来问老师。老师两眼圆睁看我半天,最后生气地对我说:坐下。我于是在满教室的哄笑声里尴尬地挠着头皮坐下。

  老师以一个“调皮捣蛋”的判断简单地打发了我的阅读想象,一个原本可能有意义的阅读消失了。直到十多年后一次偶然的闲读才知道,“孔雀为何东南飞”的问题早有人问过。据说,1935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博士论文答辩会上,陆侃如就被问到这个问题:孔雀为何东南飞,而不西北飞呢?据说,赵元任也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古人诗以鸟兽草木起兴,并非随意为之。以《孔雀东南飞》中“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言,应有烘托、渲染气氛的功用及象征意蕴。它既象征了刘兰芝甚至包括焦仲卿的生命结局,也烘托、渲染了刘兰芝生命不断远去的悲凉气氛。它有一种忧伤、不忍、怜悯、不安、留恋的音乐节奏在“飞去”的动作和场景里,这种节奏让人神伤却不让人绝望,让人感觉凄凉的同时似乎又让我们的灵魂得以安宁。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太在意刘兰芝离去的原因,礼教、性格等等随他去吧,每个人都可在他的阅读视界里找到能说得过去的答案。我在这幅图景里更看重的是她在我们的阅读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为何会给我如此的阅读感受。重要的还有“东南去”,“东南去”的刘兰芝是香销玉殒的悲剧之体,我为何会在生命悲剧里读到了灵魂安宁的抚摸,以至于最后只剩下平静的叹息?这与诗人让她“东南去”,且让焦仲卿也“自挂东南枝”有关系吗?诗人他想告诉我一种怎样的个人立场?相较于悲剧根源追究,我更看重这个。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北方居家农院里的排水沟,它们都一溜地走向东南,出口都在各家大门的东南角。故乡人嫁女,不论去夫家的路是何方向,出门从来先朝东。出嫁的女儿带着襁褓中婴儿回娘家,一定先到村东(南)而非村西(北)的桃林里为孩子折得桃枝。又想到故乡人命殒入土,墓葬的穴位也多是东南向。像这样的习俗在我乡人的生活里太多了。不需要繁杂的典籍考证,在这些“巧合”的习俗里,我们的文化需要一看便知。无论生死,我们的文化心理都把东(南)作了吉祥之所。“东南”既是生命的朝向,也是生命的避难之地,就连人世的轮回之源似乎也在了那里。我们把冬至日看得那么重要,就是因为这个时间是万物复生的开始,而冬至日初升的太阳恰是最正的东南方位。作为古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的“东南”,确乎是介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艺术意象。

  让我们具体看看刘兰芝的离去之途。我一直认为,生活的最大残忍是它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存。留恋现世的家庭与夫妻之情,表达万般的不舍与无奈,在刘兰芝“东南飞”的过程中有细致传神的表现。与小姑别时,“泪落连珠子”,“出门登车去”时“涕落百余行”。与夫君不仅发下“磐石无转移”的誓言,作别时更是“举手长劳劳”,伤感无限。但再不舍,也必须离去,这就是生活的霸道处。不要小看了这种不舍与无奈的“东南去”的开始,这样的开始注定了悲剧的启幕,“东南去”是没有现世回程的旅途。在归家之后,母亲担忧、长兄劝婚,这在客观上把她往“东南”又推了一把。焦仲卿“贺卿得高迁”一言等于宣告了刘兰芝此生的了结,刘兰芝说:“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这种决绝的表达让人似乎看到原本“五里一徘徊”的孔雀从此再没回头,振翅飞向了东南方向。她宁愿选择与人世告别也不愿活在不被理解、不被信任的这个世界,她需要证明什么?她要证明给谁看?证明给他人看了又有什么意义?当她“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身影一闪而过,刘兰芝在我们的阅读视线里彻底消失,结局是一种清苦的空寂,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悄然殒殁。当焦仲卿也“自挂东南枝”的景象出现,婚姻悲剧、生命悲剧、文化悲剧的符号立马涌到许多人的眼前,但在我的阅读中却忽然就有了一种心灵的安宁,这是一种悲苦、凄凉、无奈、留恋、牵挂后的平静,除了这样的结局,我们似乎无法接受生活另外的安排。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因为“孔雀是向东南飞去”。焦刘结局固是一种悲苦结局,但他们东南方向的逝去安排似乎又给人以希冀。东南是万物复生之所,这个尘世到底还是有公共的善良,人们还祝福他们有无人打扰的宁静相守。如此,刘兰芝、焦仲卿的“东南飞”,虽是离去之伤,又何尝不是归途之暖呢?我想,这就是自己为何有阅读后的那种看似矛盾的体验。

  诗人让刘兰芝、焦仲卿化作飞鸿消失在天际后,又把他们化成了鸳鸯鸟,双飞鸟相向而鸣、夜夜达五更的表现,怎么看都不是终成所愿的喜悦,让人读来反觉是悲诉。所以诗人在最后说:“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然而这样的批评又让我觉得毫无力量,因为生活总在上演隔世的欢愉,那恰恰折射出现世的悲苦。但我仍然感谢诗人的安排,他让刘兰芝去向东南,这是诗人内心的悲悯,也是活在时下的人群内心的期待,更是给后世人群热爱生活的理由。对一个注定无法挽回的生命,世人能做的就是让人们还能觉得她不是离去,而是踏上归途,这无论对离去者还是存在者,都是一种善意的抚慰。诗人在那个时代就做到了,我觉得很了不起。

  让我们回到文章的开头,伊塔洛·卡尔维诺在那儿说,这是一个有开始却没有结束的故事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矛盾却依然可爱,理由就是故事中的那些细节。细节往往是复杂的,因为细节与阅读者个人的想象、记忆和经验有关。从这个角度上讲,中学的语文课堂就更不应该让学生的阅读变成简单结论的训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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