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刘华杰 | 汉代河西简牍中的茭

刘华杰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9-23

明代姚可成《救荒野谱》中“茭”

清嘉庆虞山张氏刻借月山房汇抄本,第19页


专栏

冷 眼

作者:刘华杰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

【导读】王子今教授认为汉代河西简牍资料中“茭”可能指芨芨草。其分析、考证中犯了一个方法论上的错误,把最可能的义项和指称事先排除在外。实际上,“茭”即“菰”,是一种常见的禾本科植物,其茎叶可作为饲草,其种子菰米像稻米一样可供人食用,而被黑穗菌感染的嫩茎茭白是一种常见蔬菜。【关键词】汉代  茭  菰  方法论

20世纪河西地区出土了大量汉简,许多简牍提及当地常见的水生植物,有一定博物学基础(这是做历史、考古研究的人应当具备的)的学人,能够大致猜到它们指哪些植物,脑子中有它们的形象。虽然可能一时无法确定到“种”的水平,但推到“科”甚至“属”还是可以做到的。

  
多年前我在《甘肃社会科学》“历史研究”栏目读到王子今先生研究上述“茭”为何种植物的论文《汉代河西的“茭”》[1],觉得其考证并无说服力。到了2023年2月,又见相关论述收录在其增补版巨著《秦汉名物丛考》[2]中,其论证思路和结论一仍其旧(为叙述方便,这两篇文献以下简称王文)。这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名称对应是否合适的问题,考虑到涉及研究方法论,下面简要提出商榷意见,欢迎批评指正。

  
王文指出,简牍中出现“伐茭”“积茭”“运茭”“载茭”“守茭”“取茭”“出茭”“入茭”“始茭”等用词,另外还出现含“茭”字的簿记,如《省卒伐茭簿》《省卒伐茭积作簿》《出茭簿》《余茭出入簿》《积茭别簿》《卒始茭名簿》等,这说明简牍中不是偶一记录“茭”,“茭”在当时当地已成为非常重要的经济植物或军事物资。

  
王文接下来列出“茭”可能的5个意思。他重点分析了后4个,第一个则直接排除,理由是“与本文讨论内容相去甚远”。重点考虑的4个意思分别是:(1)“茭”指一种饲草。(2)“茭”为草索。(3)“茭”指芦苇。(4)“茭”为某种农作物。对于(2),王文没有反对,对于(3),王文指出同一枚简中同时出现“茭”和“苇”字,并且居延汉简中有“伐茭”也有“伐苇”字样,于是可断定两者不是同一种植物。对于(4),王文认为“其说甚误”,但没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这5个义项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可以从辞书中查得,比如,商务印书馆的《古代汉语词典》。王文不会就此结束。

  
由此再进一步,王文展开了自己的创新性分析,具体涉及以下几点:(A)“茭”接近于“稿”,引证了许多古代材料,但严格来说似是而非。因为也有茭、稿并称的情况,只能说两者有关联。(B)粗略分析芨芨草、沙芦草、匍茎剪股颖、羊草(碱草)、野燕麦、白羊草、雀麦、大野麦、老芒麦之后认定,“茭”指芨芨草的可能性较大。但就高度而言,并未很好解释与所引文献之“茭长二尺,束大一韦”的相容性。(C)解释了“大司农茭”“一人守茭,一人除陈茭地”,此部分没有具体讨论“茭”指何物。

  
综上所述,王文否定了前人的若干说法,认为茭可能是芨芨草。张德芳为其《秦汉名物丛考》初版(2016)所撰写的“序言”中,并不完全认可王的考证。张认为“茭”是一类“干青草”,不是单一的某一种植物,应当泛指牲畜爱吃的一些草类。我认为张德芳的说法大体上说得过去,但是这仍然没有解决“茭”字在汉代首先是指哪一种具体植物的问题。一般是先有具体指称,后有泛指。

  
首先,简牍之外的汉代文献出现过茭字,如《汉书》和《史记》中有“民茭牧其中耳”,两者用法及语境基本一样,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句。为了看清全貌,下面多引《汉书》几句:“穿渠引汾溉皮氏、汾阴下,引河溉汾阴、蒲坂下(师古曰:引汾水可用溉皮氏及汾阴以下,而引河水可用溉汾阴及蒲坂以下,地形所宜也),度可得五千顷。故尽河耎弃地(师古曰:谓河岸以下缘河边地素不耕垦者也。耎音,而缘反。宋祁曰:耎,邵本作堧),民茭牧其中耳(师古曰:茭,干草也。谓收茭草及牧畜产于其中。茭,音交)。今溉田之(师古曰:溉而种之),度可得谷二百万石以上。谷从渭上,与关中无异(师古曰:虽从关外而来,于渭水运上皆可致之。故曰与关中收谷无异也)。”其中,堧(ruán),余地,隙地。宋代林越《两汉隽言》重复之前的解释:“茭牧:《沟洫志》‘民茭牧其中’,师古曰:谓收茭草及牧畜产于其中。”

  
至此,我们可以注意几点:第一,“茭”生长在水边湿地,芨芨草虽然也喜水(同时也有一定耐旱性),但一般不长在水里。第二,“茭”可作为一种饲草,结合简牍中出现的各种情况进一步判断,它是一种重要的饲草,要专门种植、采收、晾晒、看管、出售、押运等。也就是说,在汉代,它已经是一种广泛利用的经济作物,甚至是战备物资。第三,辞书中的若干义项可以同时满足。牲畜可以吃,并不排除人也可以吃。

  
注意,文献中并没有否认它不可以作为人的食物!文中只说原来百姓“茭牧”其中。其实,经过一定选育,种植它可生产类似正规粮食“谷”的食物。

  
关键的一点来了,“茭”实际上自古就可指禾本科稻亚科菰属的“菰”(Zizania latifolia)!无论词源还是植物学常识,都指向这一点。而禾本科植物“菰”之草茎可以做草料,其种子可以做米饭吃。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河北、甘肃、陕西、四川、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台湾有分布,日本、俄罗斯及欧洲有分布。作为草料,它是一种优质饲草,广为人知。它既是一种野生植物,目前仍非常容易见到野生群落,小时候我家(吉林省通化市鸭园镇)门口的河里就非常多,正常开花。它也被大量人工栽培,超市中出售的茭白就是感染了黑穗菌(Ustilago edulis)后其膨大的嫩茎(人类特意让它感染的)。人类栽培它,并非只为了吃茭白,实际还有重要的一方面:像种水稻一样采收其种子。《中国植物志》说:“古代菰生长正常,秋季结实,称雕胡米,为六谷之一。”所谓正常,是指能开花结果,现在许多野生的依然如此。这些结实的菰未被细菌感染,有野生的,也有栽培的。大量出产商品粮食的,肯定是栽培的。中国古代肯定也吃菰米,至于河西汉简描述的“茭”,人类是否也取其种子(颖果)为食,现在没有直接证据。“得谷二百万石”的描述中,也可能就包含菰米。


补充一则明代姚可成著《救荒野谱》中的材料:“茭儿菜:食叶。入夏生水中,即茭芽也,生熟皆可食。茭儿菜生水底,若芦芽胜菰米,我欲充饥采不能,满眼风波泪如洗(家茭有苩,野茭有芽。又芽苗生穗,其茭米亦可食)。”其中苩(pā),不是指开花,而是指感染细菌后肿大。这里的“茭儿菜”即茭白,当蔬菜食用的菰。文中又提到当时未感染细菌的野生茭(菰),可以长出果序,结出种子“茭米”,即“菰米”。菰米,又称为雕苽、雕胡、雕葫、菰粱、安胡。《楚辞》中就曾提及。“菰米”是优质粮食。目前从网上可以很容易购买到优质“菰米”,籽粒一般呈黑色,细长(约为长粒香米的两倍),只不过大部分来自加拿大,价格为每500克100~190元(人民币)。我用菰米和西归(西藏凹乳芹的根)炖过排骨汤,味道还可以。

  
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提及(加了注解):“穷身永乐,年寿延只(言居于楚国,穷身长乐保延年寿,终无忧患也。永,一作安)。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言楚国饶乐不可胜陈也。一作来归)。五谷六仞(五谷:稻稷麦豆麻也。七尺曰仞,补曰:《说文》云,仞,伸臂一寻八尺也),设菰粱只(设,施也。苽粱蒋实,谓雕葫也。言楚国土地肥美,堪种植五谷,其穗长六仞,又有苽粱之饭,芬香且柔滑也。或曰:仞,因也。以五谷因苽粱厕,为饭也。菰,一作苽。补曰:菰、苽并音,此言积谷之多尔,非谓穗长六仞也)。鼎臑盈望,和致芳只(臑,熟也。致,致醎酸也。芳,谓椒姜也。言乃以鼎镬臑熟羹臛,调和醎酸,致其芬芳,望之满案,有行列也。臑,一作胹,《释文》作腩,徒南切。补曰:腩也)。”

  
诗词中也经常提到茭及其种子。唐代沈韬文《游西湖》中有:“细理游子绪,菰米蘋花似故乡。”宋代诗人章采《秋日过清江傅聘君石溪隐居》中写过:“山衣犹芰制,野饭只菰粱。”元代方回《桐江续集》中有:“有梧桐松桧柏兮,有芋蔗茭菰姜。”元代陶宗仪《南村诗集》:“雕胡米滑甘于粟,莴苣苗肥绿似秧。野饭菜羹皆适口,一真滋味静中长。”清代张藻《米囊》中说:“花房纵有长腰米,可作雕胡香饭无。”这些足以说明古人是吃菰米的。

  
河西汉简中的“茭”指的不是别物,就是“茭”本身,也称“菰”,这种可能性很大。许多百姓非常清楚,词典中也写得清清楚楚。“茭”即“菰”,比王文分析的诸多可能性要可信得多,此对应关系几乎能理顺已知古代文献,包括汉简。所谓干草、饲草、粮食、蔬菜,通通集于一种植物身上。《古代汉语词典》中列的若干义项未必完全独立,若认“茭即菰”,多数义项(词典共列出7个)实际相通。王文否认“茭”为农作物,还说“其说甚误”,其实并无根据。王文把从汉代到清代以至今天仍然在使用的“茭”字,考证为芨芨草,根据不足,也开了一条不合适的考证之进路。芨芨草虽然也是不错的牧草,但与苇、蒲、慈姑等生境还有差别。也没有听说古代有专门种植芨芨草的。


那么作者不知道“茭即菰”吗?他当然知道这种可能性,但是他在“建模”时、在给出第一“猜想”时,就把这种可能性排除了!在考证的一开始,王文就说:“所谓‘茭’,释者常举五义,除了可归于‘菰’的蔬菜‘茭白’与本文讨论内容距离甚远而外,尚有四解。”剩下的4种即前文列出的4种。把最有可能的排除掉,再去寻找其他的可能性,这不是很奇怪吗?

  
王文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就首当其冲地否定了“菰”。他或许不是没有理由,只是觉得太自然了,没必要说出来。他可能想当然地认为今日超市、菜市场、地摊上出售的“茭白”样子看起来与汉简中“茭”相去甚远。如果植物学、博物学知识不足,或许会有这种想法。但作为一名专业研究名物的学者,不应该如此。


从研究方法论、科学方法论角度看,这并非孤立现象。面对复杂的现实问题,学者不可能考虑所有方面,而是要经过一定的初步调查,依据自己的经验和洞见,快速给出猜想,对于研究对象给出简化的“模型”。此时“模型”在一定意义上就代替了原来杂多的“对象”。然后学者针对“模型”进行分析、演绎,核实有关证据,最后得出结论。猜想、模型是可错的,但不会猜想、不会建模,肯定不能做学问。由于它是可错的,就要时时意识到其风险。在建模中故意忽略掉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是次要的方面?如果回答是,一切都好;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就得重来。在自然科学中,对于真实的非线性系统,用线性模型来近似,或者用已知简单的非线性模型来近似,有时有效有时无效,无效时很可能就是因为在化简、建模时,自己有意无意忽略掉的方面是实质重要的,理论上不可以忽略。


注释:

[1]王子今.汉代河西的“茭”——汉代植被史考察札记[J].甘肃社会科学,2004(5):97-101.

[2]王子今.秦汉名物丛考(增订版)[M].北京:新星出版社,2023:776-790.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3年07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推荐阅读

刘超 | 逃离“象牙塔”——不确定性时代的大学与知识生产

从农家走进精英大学的年轻人: “懂事”及其命运




专题
就地过年 | 法兰克福学派 | “给孩子” | 文学与声音 | 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 | 算法社会 | 媒体资本 | 姐姐综艺 | 胡继华纪念专题悬疑剧 | 科幻与未来 | 元宇宙 | 城市空间病理学 | 游戏研究 | 本雅明诞辰130周年 | 数字劳动 | 技术与后人类 | 数字货币 | 茅奖四十年 | 游戏性网络文学 | 过劳时代的劳动 | 声音政治研究 | 港澳文艺 | 元宇宙叙事
栏目一览
期刊导读 | 盘点 | 社会关注 | 私人阅读报告 | 读书生活 | 冷眼 | 重读 | 学术书评 | 思想文化 | 特约书评人 | 双子书话 | 著译者言 | 书界观察 | 读家有方 | 书评空间 | 概念 | 全球书评诸子论诸子|党的二十大学习专栏 | 年度评论
本刊用稿范围包括关于中外优秀图书的评论
投稿邮箱:chinabookreview@163.com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中国图书评论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