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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静 | 理想主义者的婚姻困境与道德焦虑——关于许春樵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

黄静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9-23

《下一站不下》,许春樵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

专栏

特约书评人

作者:黄静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导读】许春樵最新的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从道德、人性的维度来审视婚姻、爱情的迷宫,探究“两个好人在一起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男女主人公情感的裂痕体现的是价值观的冲突,揭示了当下社会中传统道德伦理、民间道德伦理、市场经济伦理等多种价值观的碰撞,并借此呈现一个时代的物质发展史和精神演变史。小说体现了作家所坚守的道德书写的价值立场。

【关键词】许春樵  《下一站不下》  道德书写


作为一个“为灵魂活着”的作家,有学者称许春樵可能是“当代作家中最为坚定的道德守护者和守望者”[1],在其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中,许春樵从道德、人性的维度来审视婚姻、爱情的迷宫,探究“两个好人在一起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并借此呈现一个时代的物质发展史和精神演变史。男女主人公宋怀良和吴佩琳无论是社会道德观还是婚姻伦理观,都是坚守底线的“好人”,两人在一无所有时,为爱真情付出,无怨无悔,然而等到宋怀良创业成功,经济条件越来越好时,却彼此猜疑、争吵、冷漠、疏离。在这场婚姻困局中,没有始乱终弃,没有滥情泛爱,也没有实质的肉体出轨,然而心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应该说,男女主人公情感裂痕体现的是一种价值观的冲突,即传统道德、婚姻伦理在当下所面临的尴尬处境。


许春樵笔下的女性对爱情的态度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不掺杂丝毫物质欲望,追求纯爱的理想主义者,比如,《屋顶上空的爱情》中的韦丽,《酒楼》中的王月玲,《下一站不下》中的吴佩琳、艾叶等;另一类则是为了物质、金钱而放弃爱情的现实主义者,如《屋顶上空的爱情》中的悦悦,《酒楼》中的张慧婷,《下一站不下》中的汪晓娅等。吴佩琳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爱情至上者,作为厂长的独生女,她没有门第偏见,爱上了出生于贫民区的普通电工宋怀良。为了追求所爱,她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将用于上大学的12000元拿出来替宋怀良还债;结婚当天,两人总共花了160多元,买了床单、开水瓶、枕头等一些生活必需品,将宋怀良的破旧老屋用旧挂历简单糊一下便作为婚房。凡此种种,都表明吴佩琳的爱是单纯的、无私的、脱俗的,不为任何物质所诱惑。正因为爱情起点的简单与纯粹,这让婚后的吴佩琳也始终以自己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另一半宋怀良,希望两人的婚姻能够在道德层面高度契合。


其实,对吴佩琳而言,她的“好”不仅是对待爱情的纯粹、脱俗,还体现在她社会道德观的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其自身的清白、正气让她有一种道德底气对抗社会不良风气,并对随波逐流的不道德行为不屑、不齿。婚后最初,小两口需要为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打拼,精神层面的问题暂未显现出来,这时候尽管清贫,但却是两人最幸福的时光。当清贫生活随着宋怀良创业的成功而有所改观,物质生活的改善带来的却是精神层面的隔阂,这似乎是婚恋题材叙事一个常见的模式。不过与一般这类题材不同的是,吴佩琳与宋怀良隔阂、疏离的根本原因与移情、负心无关,而是道德观、价值观的冲突。这种冲突不是对与错、好与坏、善与恶的两极对立,而是同为“好人”的两人对商业社会中传统伦理道德是否坚守的不同态度。


吴佩琳与宋怀良情感的裂痕开始于怀琳装修公司的成立。面对市场经济环境下公司的发展,是以经济利益为先还是坚守伦理道德,两人的取舍出现了分歧。对宋怀良而言,公司的发展及经济利益是首要的,为此可以牺牲道德原则,所以他可以与庸俗浅薄的老板做生意,可以接受以权谋私电视台主任的采访,可以任命“三陪女”做公关部经理,可以不开除因嫖娼被拘留的公司元老。吴佩琳的价值观则恰好相反,无论什么时候,道德始终是摆在第一位,经济利益则可以忽略。因此吴佩琳看不惯那些满身沾满铜臭气、庸俗市侩的暴发户,不愿通过送礼、回扣等方式获取生意的单子,也不接受有道德污点的人在公司做事。应该说,吴佩琳受传统儒家道德观影响很大,强调清白、忠贞,重义不重利,轻视物质。在她的潜意识中,财富与道德似乎是一种对立关系,有钱则意味着人性的堕落,所以当宋怀良用赚的钱买了一所大房子来改善两人物质生活时,吴佩琳不是感激,反而认为宋怀良是小人得志。正因为这样一种价值观的认知,导致吴佩琳对于有钱之后的宋怀良,更多的是一种不安与怀疑,很多误会也便有了产生的温床。除此之外,这种道德观的传统性还体现在对身体清白的重视上,比如,对曾做过“三陪女”的韦晓丽来公司上班的问题,宋怀良和吴佩琳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在吴佩琳看来,出卖身体的行为是一种道德的堕落,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公司的员工。同样,对待耿双河的嫖娼问题,吴佩琳认为是不可原谅的,甚至“建议公司制定的管理条例,最严厉的一条就是,卖淫嫖娼一律开除”[2]。对于身体的清白,吴佩琳有着一种道德的洁癖,她无法容忍任何身体的交易行为、背叛行为。吴佩琳的道德观既严于律己,又严于待人,道德成为其评判人性和待人处事的根本原则,如果触碰了其道德底线,哪怕损失经济利益,哪怕得罪家人朋友,也在所不惜。只是这样的标准,有时未免显得居高临下和缺少了宽容与悲悯。可见,在吴佩琳与宋怀良的婚姻悲剧中,没有什么对与错、是与非的简单判定,两人情感的裂痕源自传统道德伦理与市场经济伦理的价值观冲突。


小说中真正的生活智者是吴佩琳的父亲吴镇海,这个婚姻中的不清白者在经历了曾经沧海的人生后,有了痛彻的感悟,他劝慰自己的女儿:“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底线吗?个人的底线,社会的底线,自己的底线,他人的底线;还有中国的底线,美国的底线,瑞士的底线;另外你没注意到,今年的底线,去年的底线,年轻时的底线,年老时的底线,都不一样的。这就是说,没有哪一条线是永恒不变的绝对的红线,没有哪一条线是适用于所有人,适用于全世界,适用于千秋万代的。”这段话指出了道德底线的相对性与变化性,而这也是吴佩琳般道德坚守者们的困惑与焦虑。


与吴佩琳相比,宋怀良对道德的坚守是有变化的,比如,一开始他也和佩琳一样,看不惯社会不良风气,但随着怀琳装修公司的成立,为着公司的经济效益,宋怀良身上逐渐多了些世故与圆滑,他需要按商品社会的游戏规则行事,他的处世哲学更讲求利益与实用性。由于出身底层,相比较吴佩琳的清高,宋怀良的道德感多了些宽容与义气,他成了五里井街坊的救世主,坐过牢的、坐过台的、残疾的、找不到工作的只要打声招呼,宋怀良都会把他们招进来,让他们有口饭吃,宋怀良认为这比赚了10万元钱更有价值。如果说吴佩琳的道德感是基于传统儒家文化伦理,那么宋怀良的道德感则更多体现了民间道德伦理。在对婚姻的态度上,虽然在婚姻存续期间,宋怀良与其他女性有着情感的暧昧与纠葛,不过总体而言,宋怀良对婚姻还是有责任感和道德底线的,这种底线就是肉体的不出轨。比如,由于应酬的需要,宋怀良也会陪客户出入一些风月场所,不过,“宋怀良陪同客户潇洒,他只跟特服讲故事,不接受服务,他和特服隔着一张桌子或一个茶几,如同隔着楚河汉界”。对宋怀良而言,身边一直不缺少女性的青睐,更难得的是这些女性都不是为了物质、金钱,她们是实实在在欣赏宋怀良这个人。婚外的欣赏、迷恋确实让处在婚姻围城中焦头烂额的宋怀良情感天平出现倾斜,对于张月秀、艾叶,宋怀良有过精神出轨,如果不是后来吴佩琳被诊断出肝癌,也许宋怀良与艾叶早已携手共度。从这个意义而言,宋怀良对于婚姻并不忠诚,可即便已经精神出轨,宋怀良还是以自己强大的意志力、道德感战胜身体欲望,保证肉体的不背叛。小说在维护人物道德形象的同时,更多地传达了作家“对源于传统文化精神的婚姻道德观念的褒扬的价值立场”[3]。


小说最后的结局让宋怀良这一形象获得了道德层面的圆满,这从三方面体现出来:一是宋怀良回归家庭,两人感情回温。当得知吴佩琳身患肝癌后,宋怀良没有选择继续离婚,而是积极借钱治疗,并准备为妻子捐肝,从而在婚姻层面完成道德的自我完善。二是宋怀良在抓小偷的过程中被小偷捅死,因见义勇为被评为“烈士”“江淮好人”,在社会道德层面获得大众认可。第三个层面比较隐蔽,涉及宋怀良死前留给妻子的一封信,小说并未交代这封信的具体内容,只是暗示宋怀良出门游玩前留下这样一封信多少有些不合常理。这一留白式结尾蕴藏着深意,我们大致可以推断信是宋怀良留下的遗书,宋怀良本想通过换肝弥补他对妻子的伤害,但得知他的肝不具备移植条件,失望痛苦之余,他想通过死亡来完成自我的道德救赎,只不过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以见义勇为而非自杀的死亡方式成就了他的社会好人形象。


作为一个始终关注底层、讲述底层故事的作家,许春樵有着鲜明的底层叙事立场,《下一站不下》在探究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迷宫的同时,也为读者呈现了底层社会的生活状态及精神面貌。宋怀良成长、居住的五里井是一个典型的底层社会,这里的人们从事着一些底层劳动,生活普遍贫困,受教育程度不高,也会沾染上一些小市民习气,甚至有人坐过牢、坐过台、进过拘留所,他们并不是完美的道德化身,但恰恰是这些不完美的凡人在宋怀良最困难的时候表现得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体现了底层人的善良与同情心。如果说在宋怀良身上体现了一种民间道德伦理,在这些底层民众身上同样也体现了以情义为核心的民间道德力量。小说至少有三处表现了底层民众的善心善行:一是吴佩琳与宋怀良婚后的第一个年关遇到困难,街坊们在知道两人的遭遇后,年三十晚上10多个街坊提着各种年货来了,为夫妇俩过了一个温暖的、难忘的除夕。二是宋怀良因公司债务问题被绑架,最早跟着宋怀良创业的耿双河和周小泉,为了这件事奔波一夜,最终和绑架方谈下了3万元的赎金,并各自出1万元救人。自然,宋怀良有恩于两人,但两人在关键时刻也体现了人性之光,起码做到了知恩图报。三是小说最后吴佩琳被诊断得了肝癌,走投无路的宋怀良在公司微信群号召众筹。小说非常详细地给出捐款的具体数字,通过数字来体现底层民众的善举,虽然捐款的行为算不上壮举,但如果知道这些捐款的员工正处于失业的困境中,那么这一小小的善举无论如何也是可贵的。可见,许春樵在表现底层民众的道德感时,往往更具有现实性,不拔高不美化,但反而更真实更有力量。


在许春樵以往的长篇小说中,始终关注当下社会所面临的严峻的道德伦理状况。《下一站不下》中同样关注当下社会的道德伦理问题,小说以婚姻生活为视角,展示当下社会中传统道德伦理、民间道德伦理、市场经济伦理等多种价值观的碰撞、冲突,这种冲突引发的不是对与错、好与坏的评判,而是我们对当下社会道德状况的整体反思。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情节的设置很大程度上都基于道德维度,体现了作家对于道德书写的执念。这种道德书写虽然有时会造成人物形象的某些失真,尤其是那些道德理想主义者,但就当下小说而言,过多关于人性自私、阴暗、变态的书写已让人疲惫、消沉,那么这些向善、向上的道德书写就显得尤为可贵,因为不管如何,“这个时代是道德比赛的时代,一切社会问题都要解决,都要正面去接触,丝毫不能回避或躲闪”[4]。


注释:

[1]彭正生.底层叙述、人民性与文学良知——许春樵长篇小说论[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
[2]许春樵.下一站不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3]方维保.一种悲剧结胎于善意的逻辑——评许春樵《麦子熟了》[J].雨花,2017(5).
[4]牟宗三.道德的理想主义[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40.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3年10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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