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第二章 | 亲爱的安德烈
在上海的，日复一日的，某一个加班的晚上，我心情沮丧。
许久没有联系的Андрей给我发来信息——“我好累，今天跑了邻省的三个邮局，这些报纸仍然卖不出去，我该怎么办。”
我在深夜回家的地铁看到他的信息，心里变得很难过。
▲ 上海的加班夜，想念利沃夫的笑脸
我又想起Андре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if i want normal life,if i want eat,drink,i should work,i need for my life.”
（如果我要正常的活着，如果我想得到饮食，我必须工作，这就是我的生活。）
Андрей是我在乌克兰利沃夫认识的一个朋友。Андрей的中文发音是安德烈。
亲爱的安德烈，在这个晚上，我想以你——一个乌克兰大学生的故事，开始这第二篇的乌克兰“游记”。
利沃夫是我在乌克兰游历的第二个城市，这座靠近波兰的西部边境城市，是乌克兰民族文化的核心。
▲ 利沃夫的美丽城景
在乌克兰被俄国统治的近400年里，俄语都是官方语言，直到2014年政府才彻底取消俄语作为官方语言的地位，而广大老百姓仍然普遍使用俄语进行日常交流。
不同于乌克兰其它地区，利沃夫人只讲乌克兰语，以说俄语为耻。在这里说俄语，对方其实都听得懂，也不会甩你。
此外，基辅最有辨识度的洋葱头东正教教堂，在这里也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尖顶天主教堂。
脱俄入欧是一部分乌克兰人的梦想，离欧洲最近的利沃夫做的最彻底，它不仅仅在城市面貌上更像中欧国家（特别是同为斯拉夫人的波兰），这里更是乌克兰抗俄运动与舆论的中心。
▲ 市政大楼登顶远眺，发现美丽的背后其实是残败。
很多建筑都是临街一面像欧洲，背面则变成了中国农村。由于贫穷，城市建设更新资金缺乏，很多历史建筑都是年久失修：水泥剥落，里面的红砖直接裸露在外。
屋顶也不像发达的欧洲国家那样，会漆上同一种颜色。这里的屋顶，很多是已经生锈的铁片，杂乱而斑驳。
骄傲却残破的边境城市利沃夫，对真正的乌克兰文化感兴趣的人都应该来探索。在这里，我认识了几个难忘的朋友，除了上一篇讲到的，会讲流利中文的乌克兰女孩美玲。我还认识了安德烈，并有幸到访这个普通乌克兰年轻人的学校和家庭，深入的了解与理解他们的生活与想法。
我和安德烈的第一次偶遇，开始于广场上的一头“小狮子”。
那一天，我吃完晚饭，一个人在热闹的市集广场闲逛。每到傍晚，这里便是热爱艺术的利沃夫人的天堂——路边各种弹唱，舞蹈，演奏。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注意到一个身穿狮子公仔服的人，孤独的坐在喷泉边发呆。
▲ 喷泉边静坐的狮子
这个场景当时令我很心酸。周围热闹喧闹的声音，在看到这个画面时立马安静了下来。我看不到“狮子”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她）的疲惫与低落。他（她）应该刚忙完一天的公仔扮演工作，正在休息喘口气吧？
我隔远对它拍照，它挥起狮掌对我打了招呼。于是我走上前，跟他聊起天来。
我用我初学的乌克兰语向它问候，“Вітаю！”他用英语给我回应了，“hi,how are you!”。
遇到一个会讲英语的本地人，让我喜出望外，我也在喷泉边沿坐下来，和他聊起天来。
他叫Андрей，是利沃夫最好的大学国立伊万弗兰科大学大二的学生，主修旅游专业。在这个暑假，他每天在各家餐厅前扮公仔，为了赚取新学期的学费与生活费。
▲ 利沃夫的有轨电车，设备已经非常老旧。
9月的乌克兰平原还非常炎热，路上的人们都身着背心短裤。隔着狮子头盔，我也能感受到安德烈的满头大汗。
我问，“你为什么不把衣服和头盔换下来呢？”
“呆会隔壁街的酒吧还要去工作，我现在就短暂歇一歇，帽子摘下来了没人帮我安上去。”
我猜他饿了，穿着这身装备也没法吃饭。我随身总会带些中国日本的零食，平时在外奔走，经常不能准时吃饭，这些零食会用来临时饱腹，我给了一盒巧克力给安德烈，他放进手边的饭盒，非常高兴。
他说，第二天如果我去利沃夫大学逛，他会带我转转。这正是我的计划，去到一个城市，我都会去当地最好的大学逛逛。不同地方的象牙塔，彰显着浓郁的当地特点。
▲ 利沃夫的特产是咖啡和巧克力，在这里的名店“homemade chocolate”，我喝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热巧克力，此后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会光顾这个店数次。
当我们在利沃夫国立大学再次碰头时，安德烈一扫昨天的疲惫与颓废，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利沃夫大学的校园很小，跟美国西欧的大学很像——没有封闭的校园，校园的主体就是一座典雅庄重的主楼，其它的学生宿舍，图书馆等设施建筑，散布在主楼附近的街道旁，无缝的融进这座城市里。
我们边走边聊，聊起了乌克兰的历史，利沃夫我去过的地方，我的朝九晚N的工作，他的学业。安德烈对于一个外国人这样（想）了解乌克兰，显得非常的兴奋。我们还聊到刚结束的里约奥运会，乌克兰所获得金牌，双杠冠军维尔尼亚耶夫。安德烈马上接过话来，给我看他手机里的冠军照片，他说乌克兰历来是体育强国，在下届奥运会会拿到更多的金牌。
▲ 来自乌克兰东部亲俄中心城市顿涅茨克的体操运动员维尔尼亚耶夫，却拒绝了为俄罗斯国家队效力的邀请。
安德烈异常强烈的民族认同与荣誉感，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开始察觉到。
利沃夫人的家国归属感，远比乌克兰其它地方要强烈。后来在俄罗斯族占比高，分裂危机严重的南部城市敖德萨，我只在火车站看到过飘扬的蓝黄条纹的乌克兰国旗，而在利沃夫的街头，国旗随处都能看到。
利沃夫大学的校园没有什么特点，但当安德烈带我来到他的学生宿舍时。我变得震惊起来。曾经和留学的朋友交流，说到中国大学的宿舍价钱便宜，但是条件差，没空调，没个人空间，而西方的高校很少有两（多）人合居一室的情况。
走进这所利沃夫最高学府的大学宿舍，一瞬间我感觉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中国。房间的布局是那么的熟悉——高低床，超过10个人的床位数量，极其局促的空间，这比起大部分中国高校本科生的宿舍环境还要拥挤和恶劣。
每个学生只有半个衣柜存放衣物，甚至这间宿舍里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自己的个人电脑。
▲ 利沃夫大学的学生宿舍
这就是东欧旅行的感官神奇之处。白种人的民族，叠加了多年的社会主义制度，投射在现实环境上，产生了一种眩晕的不真实感。这是在探访那些欧美发达国家的时候，绝不会有的感受。
正值暑假的末尾，食堂关了门，安德烈邀请我去他家里吃午饭，一开始我是犹豫的，去别人家方便吗？乌克兰人不讲英语，到时完全无法交流会不会很尴尬？但几秒钟的思考后，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欣然接受了邀请。
安德烈的父亲早早过世，母亲住在郊区的小瓦房。前苏联与东欧国家，都面临着生育率低的严重老年化现象，而安德烈家的孩子是比较多的，他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每到周末，都会有一个家庭聚会。今天刚好是周末，已出嫁的姐姐和她们的孩子们都回到父母家，简朴的午餐，大家其乐融融。不过正如我所料，全家除了大学生安德烈，我无法和其它任何一个人进行语言沟通。但笑容，永远是最好的语言。
▲ 安德烈姐姐的孩子
▲ 家里养的猫
吃完午餐，我们回到他的房间看电视，安德烈给我出示了他的三本护照，他是旅游专业的学生，却从未出过一次国，即使是相隔非常近，同为欧洲的波兰。这三本护照目前全是空白的。
▲ 乌克兰护照与合影
这两年乌克兰货币不断贬值，乌克兰人本来已经低谷的购买力如果到了国外更是雪上加霜，对于绝大部分的乌克兰人，出国成了奢望。
不过，这反而带动了乌克兰旅游名城利沃夫的旅游业。出不了国，但享受生活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历史建筑众多最像欧洲的城市利沃夫，自然成了乌克兰人民出游的首选。
乌克兰平原广袤，地形单一，自然旅游资源其实极其贫瘠。而如今，乌克兰领土的最南端，历史悠久风景优美的克里米亚半岛也被并入俄罗斯，乌克兰人想在国内出游，选择的余地就更加少了。
不可避免，我们聊到了2013到2014的冬天，那场席卷乌克兰，反对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克的运动，乌克兰的分裂与战乱自此拉开帷幕。安德烈当时亲历了这场运动。这是他当年去基辅参加抗议时的照片。这张照片，还登上了抗议最激烈的利沃夫市的报纸头版。
▲ 积极参与示威的安德烈
2013年的基辅反俄示威运动始末是怎样的呢？一段话概括就是：
亲俄总统否决了乌克兰成为“欧盟联系国”的协定，引发了长期以来希望脱俄入欧的乌克兰人的激烈反对。后来死伤很多人，亲俄总统下了台。接下来就是乌克兰的部分领土被俄罗斯发起“公投”脱离了乌克兰，随后并入了俄罗斯，东部靠近俄罗斯的乌克兰领土也想独立后并入俄罗斯，至今仍与政府军在战争中。
下面是运动的主要时间轴。
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政府宣布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的筹备进程，其解释是出于发展与俄罗斯和独联体经贸关系的必要性。11月24日，约5万名乌克兰民众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市中心示威，抗议亚努科维奇政府暂停与欧盟签署联合协议的计划。当天的抗议活动是自2004年“橙色革命”以来，乌克兰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
2013年11月25日，欧洲理事会主席范龙佩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发表联合声明，强烈指责俄向乌克兰施压，以反对乌克兰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11月26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呼吁欧盟领导人停止指责俄罗斯对乌克兰施压，并表示乌克兰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是乌国主权选择的结果。
2013年11月27日，在押的乌克兰反对派领袖尤利娅•季莫申科呼吁欧盟领导人放弃所有的要求，与乌克兰签署历史性的联系国协议。
2013年11月29日，第三届欧盟与东部伙伴关系国峰会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举行，格鲁吉亚与摩尔多瓦同欧盟草签了联系国协定，并准备明年正式签署协定。乌克兰因为受到俄罗斯政治和经济压力，最终没有签署协定。
2013年12月1日，乌克兰反对派在基辅市中心举行大规模抗议集会，集会人群冲击了乌克兰总统府、乌克兰工会大楼和基辅市政府，引发骚乱。
2014年1月下旬，乌克兰政府颁布了《反示威法》，这显然加剧了冲突。示威者占领了司法部大楼要求总统亚努科维奇下台，迫于压力，乌克兰议会废除了《反示威法》。
2014年2月16日，抗议者撤离了他们占领的基辅市政府大楼，乌总检察院随后宣布，议会通过的大赦法17日起生效，不再追究闹事者的刑事责任。就在局势出现转机时，基辅再次发生了严重骚乱。
2014年2月18日，乌克兰首都基辅发生近三个月来伤亡最严重的暴力冲突。此后几天，乌克兰局势突变，反对派控制局面，总统亚努科维奇被迫离开基辅。越来越多的人将乌克兰乱局视为西方与俄罗斯的博弈。
在来利沃夫前，我专门去了当年示威的事发地基辅独立广场，我来到广场旁边著名的“镇魂之道”，上面布满花圈与遗像，从2014年开始放置直到如今。每一个乌克兰人都会来这里，对亡者表达纪念与缅怀。
▲ 缅怀年轻的生命
▲ 现在的独立广场
▲ 那一年风波中的独立广场
我留意着遗像上的介绍，乌克兰文我看不懂，但年龄数字我能识别。大部分人，都是和安德烈差不多的，20岁左右的年纪。当我把在广场拍的这些照片展示给安德烈看时，他指着一张相片，说出的话让我很意外。“对，他是我同班的哥们，我们当时一起去的基辅。”
▲ 安德烈的同学，年仅21岁
安德烈自己参与了这次示威活动，他的同班同学年轻短暂的生命，凋落在那年冬天的独立广场。我比安德烈大8岁，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亲眼目睹过死亡，更不用说是亲密的人的离世。
后来我专门回基辅，去了乌克兰国家历史博物馆参观，观看完的心情很沉重。博物馆入口放了个大屏幕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着一部2014年广场反俄事件的纪录片。炮火，呐喊，鲜花，死亡。我坐下来反复观看这些影像记录，我一个外国人看到眼睛湿润。
▲ 国立博物馆入口的大屏幕，重复播放纪录片，每一个来博物馆的访客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
2014年广场运动中被半烧毁的乌克兰国旗，成为博物馆的压轴物，放在最高一层楼的最中间位置。乌克兰的国家博物馆，俨然成了一部反俄展览馆。
我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这，不就是台湾吗？
曾经到访高雄市立博物馆，展物几乎全摆的“二二八”事件的介绍，整个展馆的一砖一瓦都在控诉1945年开始的那个“外来政权”，我当时还很莫名奇妙甚至鄙夷：博物馆就是博物馆，为什么要如此的政治化？难道高雄没有自己的东西可以讲吗？
在基辅国家博物馆，我开始审视我以前的一些立场。
乌克兰和俄罗斯同宗同源，都是东斯拉夫人，信仰东正教，语言也非常相近，人民都会说乌俄两语。沙俄时期到苏联时期统治乌克兰几百年。
这不是闽南人和非闽南汉人的关系，台湾和大陆的关系么。
乌克兰要加入欧盟，俄罗斯不让。撕扯26年，乌克兰1990年独立时比邻居波兰富，人均gdp是中国5倍，现在，波兰人均gdp是乌克兰6倍，要养14亿人的中国是其四倍。
世界上有些国家（地区）先天条件不好，天生的被诅咒，从没有发达过。
而乌克兰与台湾是后天被诅咒，曾经富裕富强优雅，人民聪明勤劳，受教育水平极高。如今深陷在意识形态与地缘冲突的深渊里，开始变得落后。在现在的环境下，好像没有解药。
▲ 把普京p成希特勒，国立博物馆的出口张贴着这样一张图，图里说道，“普京已经入侵了乌克兰，就像1938年希特勒入侵苏台德一样，英国政府不能坐等不管，再犯同样的错。”
可是，现在的英国还能和1938年时的英国比吗？
我看着安德烈迷茫与疲惫的大眼睛，问道，你后悔参加那次运动吗？
安德烈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重复的说了两句，“乌克兰是乌克兰人的，不是俄国佬的。”
——“你毕业后想做什么工作呢？”
——“不知道，我看不到我的未来有什么出路。我毕业的师兄们现在都没找到工作。我……只要不像利沃夫这遍大街的流浪汉那样的艰难，也许对于我来说就满足了。”
离开了利沃夫，告别了安德烈，我迈向了进一步探寻乌克兰的旅途中。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时不时会想起这座高雅却破旧，阳光充沛却又充满悲情的城市与结识的人。广场的阴霾总会散去，身处这个地球不同角落的我们，都要努力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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