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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散文的厚实与灵气


十九世纪英国小说有了更大的发展,散文在这里的运用不仅达到空前广阔的程度,而且更有灵气和想象力。

 

写实更具体,更深入,不再只见平面的图片而出现了荷兰画派的厚实而有立体感的内景,有阴影,但却使人感到亲切。看进去,是平凡的市民生活:男的长脸,厚重如所配戴的纯金表链;女的脸更长,可靠如中产人家的银质餐具。也有工人和家小在贫困、饥饿和病疫中挣扎着,或者走出了厂门家门,在大街上流浪或者示威。

 

但是题材在扩大,感情在加深。例如三个青年妇女住在约克郡的荒野里,在狂风怒号、一灯如豆的环境里写着不同寻常的小说,其特点是强烈:强烈的爱、恨,强烈的个性,应该是规规矩矩的家庭女教师不安本分了,大胆表露自己对婚姻、对男人的看法;一个被收养的孤儿用自己的强烈的爱和恨摧毁了两个家庭、两代人。


小说中的语言也是各式各样:撒克雷的带着嘲讽的文雅,盖茨克尔夫人的朴素,狄斯累利的华丽俏皮,金斯莱的刚健,乔治·艾略特在她的杰作《密特尔马区》中的敏锐和深刻,而勃朗蒂姊妹则另是一格,看似板重,实则同她们的题材一样,强烈、有力,不怕使用地方方言,写出了荒野的诗意。例如《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1847)是用这样的几句话结束的:

 

I lingered round them, under that benign sky; watched the moths fluttering among the heath, and hare-bells; listened to the soft wind breathing through the grass; and wondered how any one could ever imagine unquiet slumbers, for the sleepers in that quiet earth.


我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在那慈祥的天空之下;我瞧着蛾子飞在野地上,那里还有金勺钟柳,听着风轻轻吹过草地而来;心里奇怪居然有人能够想象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长眠的人在做着不安的梦。



感情上的大风暴过去了,大自然也暂时收敛起凶恶的本性,显得“慈祥”起来,好像一切宁静了,然而倔强的汉子和美丽的女人已经长眠,也许还在做着不安的梦;即使没有,也改变不了死亡的结局。所以这柔和的一笔留下的不绝余音,仍然是人生的悲剧性。


勃朗蒂姊妹是新生力量,但都短命死了;持续力比较长、作品惊人地丰富(而且每一本都经得起细读)的则是狄更斯。查理士·狄更斯(1812—1870)是最有英国气派的小说家,而他的世界影响也至今不灭。


从散文的运用来看,狄更斯的作品中有最具体的写实,同时又有最奇幻的气氛烘托;这两者的结合使他的描写不同寻常。例如他这样写伦敦的雾:


Fog everywhere. Fog up the river, where it flows among green aits and meadows; fog down the river, where it rolls defiled among the tiers of shipping, and the waterside pollutions of a great (and dirty) city. Fog on the Essex marshes, fog on the Kentish heights. Fog creeping into the cabooses of collier-brigs; fog lying out on the yards, and hovering in the rigging of great ships; fog drooping on the gunwales of barges and small boats. Fog in the eyes and throats of ancient Greenwich pensioners, wheezing by the firesides in their wards; fog in the stem and bowl of the afternoon pipe of the wrathful skipper, down in his close cabin; fog cruelly pinching the toes and fingers of his shivering little ’prentice boy on deck. Chance people on the bridges peeping over the parapets into a nether sky of fog, with fog all round them, as if they were up in a balloon, and hanging in the misty clouds.

 

Gas looming through the fog in divers places in the streets, much as the sun may, from the spongey fields, be seen to loom by husbandman and plough boy. Most of the shops lighted two hours before their time — as the gas seems to know, for it has a haggard and unwilling look.


——Bleak House (1853)



雾,到处的雾。雾在河的上游,流动于绿岛和草地之间;雾在河的下游,翻滚于一排排的樯帆和大城市肮脏的水边的各种污物上。雾在艾萨克郡的沼泽地上,雾在肯特郡的高地上。雾钻进了运煤船的厨房里;雾躺在码头上,逗留在大船的帆缆上;雾在驳船和小船的舷边垂着头。在格林尼治领养老金的老人的眼睛里和嗓子里,他们坐在收容室的炉边喘着气;雾在生气的船长的烟斗斗里和柄上,他在他的小舱里抽着下午烟;在甲板上他的打着冷战的小徒弟身上,寒气凶狠地刺着他的脚趾和手指。偶然路过的人站在桥上,凭栏望着,望见下面一片雾天,四周也都是雾,他们自己像在一个气球之中,高悬在雾气迷漫的云端。

 

透过大雾在街上不同地方依稀可见煤气灯,如同庄稼汉和牵牲口的孩子透过田野的湿气依稀可见太阳。大多数铺子提前两小时点了灯——好像煤气也知道,因为它有一种憔悴的、老大不愿意的表情。

 

——《荒凉山庄》(1853)



雾不好写,容易写得浮泛,例如说弥天大雾一片茫茫之类,而狄更斯在这里写得很实在,但又不陷在实事之内,而靠想象力跳了出来,因此才有“雾在领养老金的老人的眼睛里和嗓子里”,“雾在生气的船长烟斗斗里和柄上”等神来之笔,而说煤气似乎也知道灯点得早了,因而“有一种憔悴的、老大不愿意的表情”,则更是典型的狄更斯写法,所谓小说散文中的灵气就在这等地方。

……

以上是铺陈的写法。但他也完全能写得简洁明了,一个细节透露出一片世界。例如大卫·科波菲尔去见他的继父的妹妹的情景:


Miss Murdstone, who was busy at her writing desk, gave me her cold finger-nails. 

——David Copperfield

 

莫特斯通小姐正在写字台上忙着,伸出冷冰冰的手指甲来让我握了一下。

——《大卫·科波菲尔》



连手指也不伸给孩子,只了手指甲,而且是冰冷的。更冷的是她的心。这是集中而尖锐的一笔。

 

狄更斯的尖锐是从他的敏感来的,正同他的写实笔法来自他的广泛的接触和人生经验。在他身上,若干相反的东西统一起来了:他幽默,然而他又富于悲剧感;他使人感到压抑,然而当他走出穷巷斗室,一车飞驰大路的时候,又使人感到精神上的空前解脱;他多次被人贬为庸俗、伤感、夸张,但连最清高的批评家也承认正是他紧紧抓住了真实人生的核心;他是大众的娱悦者,又是社会的良心;同莎士比亚一样,他运用语言是多层次、多方面、多声域的,令所有的学究皱眉,却使英语更加活跃;也同莎士比亚一样,他是最通俗的作家,又是在根本意义上最懂艺术的大师。


以上内容摘自《英国散文的流变》,作者是诗人、翻译家、教授、英国文学研究者王佐良。



《英国散文的流变》,散文史与名篇选读结合的典范之作。该书主讲英国散文,又不囿于文学散文,除小品文,随笔外,还包括小说中的散文。叙述依据时代前后,古略今详,近似历代名篇展览。


该书被教育部列为研究生必读教材之列,是一本常销书。该书所择取的各个时期的作品反映了社会的发展,文明的变迁;对作品语言微观结构的观照,让读者细查语言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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