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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 AI时代,我们还需要人文教育吗?

顾远 群岛大学
2024-08-27


来自主编Sherry的话:

从《流浪地球2》、《三体》到ChatGPT,今年似乎是科技/科幻大爆发的一年。很多人恐怕都觉得,我们要赶紧大力发展科技,只要科技足够发达,无论是在全球竞争还是星际争霸中,都一定能获得光明的未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发展科技就好了呢?人文教育还有必要学吗?甚至,音乐、艺术、哲学……这些“没什么用”的学科还有必要存在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正如顾远在这篇写于2021年的文章里所说,“没有艺术滋养的心灵如何被激励;没有批判性思考的头脑如何创新;没有哲学修养的对话如何促进智识的提高;乃至,没有人性的人类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或许只有当我们成为真正的「全人」时,才能更好地回应AI时代的挑战,应对更错综复杂的未来。
全文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Enjoy reading~


关于”人文教育“的散步漫谈


AI时代

我们还需要人文教育吗?


by 顾远


每天的晚饭后,我会在小区里散会儿步。傍晚时分,风轻云淡,心情放松,头脑里往往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或者想到了某个问题就任思绪一点点发散下去,倒也增加了散步的乐趣。下面的文字是今晚散步时思考的内容,用了对话体,对话的双方都是我自己,希望这样的表述方式能更好地呈现思考的过程,也能增加阅读的乐趣。


G:真的入秋了。天黑的早了,也更凉爽了。

Y:是啊,秋天可是我最爱的季节。特别是初秋,白天温热,夜晚微凉,身体的感觉很舒适,心情也会变得更内敛沉稳。

G:我也有同感,这个状态很适合聊一些深刻的话题。上次散步的时候,我们聊的是教育的“内卷”。你说今天我们聊点什么呢?

Y:不是说要聊聊我想到的那个场景吗?就是地球上各个国家都不搞军备竞赛了,把军费全部用来改善国民生活福祉,结果有一天外星人入侵地球,地球人却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G:对啊,这可是一个很不错的科幻小说的设定,说不定以后我们可以合作写一个短篇出来呢。我们不妨把这个设定抽象一下,它的本质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人类应该如何发展,来应对未来不确定的重大危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话题。

Y: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到了一个人的回答,而且这个人还是中国的一位著名科幻小说作家。看你的表情,你应该已经猜到是谁了,刘慈欣。他在一次访谈里讲过这么一段话:

“我坚信,只要科学和技术在不断发展,人类一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记住我这个话,这句话很极端,表面听起来很平淡无奇,其实这句话是很离经叛道的,只要科学技术在不断地发展,人类就有光明的未来。就这一个条件,不需要别的条件,不需要什么民主、人的道德提升、人有精神寄托,都不需要,只需要这一个条件,就够了。

你怎么看这个观点?

G:这种“科技沙文主义”的观点其实并不新鲜,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的科学和技术的发展突飞猛进,对物质世界的运行规律理解地越来越透彻,应用也越来越广泛。人类整体变得空前自信。所以在不少人看来,人文学科对人类的发展没什么用处,科技发展必然能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带给人类更美好的未来。

Y:很多人不见得关心的是人类的未来,可能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未来。以前有句老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明显就是重理轻文的。而且我上学那会儿,都是理科学不下去的学生才去学文科。现在的情况应该还是这样。当然,我们的教育里的 “文科”也很难说是人文教育。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G:在全球范围内,人文学科的式微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我记得《大西洋月刊》上读到过一个数据:二战后在美国,选择人文学科的大学生比例是11%,到了60年代上升到17%,而到了最近十年,这个比例已经下降到了6%。而且,以前人文学科的学位主要集中在顶级的文理学院和精英的研究型大学里,现在这两类机构里选择人文学科的学生也在大幅下降。

Y:都不用知道这些数据,你就看看身边的人对待人文学科的态度。我们就拿诗歌来说。很多人对待学习诗歌的态度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觉得诗歌是美的,能够陶冶情操,而且从实用性上来说,也能提高孩子的作文水平和考试成绩;另一方面呢,恐怕也多多少少地觉得背再多的诗歌也不能当饭吃,解决不了什么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充其量只能是文学青年们的个人爱好而已。

G:嗯,很多人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但你知道吗,事实上,诗歌可以帮助我们获得洞察世界运转规律的真知灼见。岂止是诗歌,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会有助于我们理解人性,理解人类社会,以及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并帮助我们回应生活中那些真正深刻的问题。

Y:这让我想起了英国管理思想家查尔斯汉迪,他是除了彼得德鲁克以外,我最喜爱的管理思想家。他本人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文学和哲学——这些可都是标准的人文学科,看起来和商业管理八竿子打不着,但是这种古典精神的培养和思辨能力的训练,却让他对管理的本质和组织的本质形成了深刻的洞见,也因此他被公认为欧洲最伟大的管理思想家。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商学院伦敦商学院的创始人。

汉迪在回忆录中提到过,伦敦商学院成立第一年开的第一门课上,每位学生——他们都是企业高管——都会同时收到两本书,一本是《会计学》,另一本则是古希腊著名悲剧《安提戈涅》。后面这本书是汉迪亲自定下来的,因为他认为组织的管理者通过阅读这样的著作可以更好地理解人性与命运。

G:你提到了德鲁克。德鲁克说过,他翻遍了美国大学的管理学课程,发现只有两门课对培养管理者最有帮助:《短篇小说写作》和《诗歌鉴赏》。真是Great minds think alike!

Y:除了诗歌、文学,其他的人文学科你能说说对个体的发展和人类的发展有什么用处吗?

G:当然。比如历史,如果只是死记硬背课本里的那些人名地名历史事件,确实没什么意义;而学习历史在我看来——我可是一个历史爱好者——是为了理解人类发展进程中的那些决策、变化所发生的情境,进而反思,并成为未来发展的参照。

再比如伦理、哲学,这些不仅是训练思维方式,也一定会涉及到道德问题、价值判断,涉及到共情他人,理解不同文化,不同风俗。人文的内容还包括艺术、语言、宗教,我就不一个个展开说了。人文学科归根结底,如苏格拉底所说,研究的是“人该如何生活”的问题。这里的“人”既是指个体的人,也指全人类。

Y:在“应然”上,人文学科是如此的重要;而在“实然”上,人文学科受重视的程度却在大幅下降。你觉得原因是什么哪?

G:我觉得很大程度上,造成这种反差的原因是随着人类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人们在生活中应对的挑战和要回应的需求日益增多,人们在做价值判断和决策时,越来越倾向于“现实的实用性”,而忽略“超越现实的实用性”,或者把后者的优先级降低。

Y: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两个概念?

G:从学习的角度,“现实的实用性”,就是学的东西立刻就能帮助我们解决生活中的某个具体的问题,比如建造一个房屋、生产一个产品、研究癌症的治疗方法。理工科的内容往往更容易体现出这种类型的实用性。

“超越现实的实用性”,就是学的东西可能并不能立刻应用在某个具体的问题上,人文学科的情况大多如此。但是归根结底,对个体而言,恰恰是这些内容对我们的人生会产生更深远的影响,更加关乎我们生活的质量。人文学科不是帮你成功,而是让你反思何谓成功,更好地理解自己,以及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

Y:那从全人类发展的角度呢?

G:也是如此。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对公平正义的渴求与实现、权力分配的依据和过程、人类共同体的建立、人类的意识进化......这些都和人文学科密不可分。事实上,人类近现代出现的很多重大危机正是因为人文学科的式微、人文素养的匮乏而发生的。

Y:我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典型的例子:二战时期的德国。科技不可谓不发达,国力不可谓不强盛,但是国民普遍缺乏批判性精神,盲从权威,把这个国家和世界都带向了灾难。我记得当年在万湖会议上,高层们谋划了“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也就是对欧洲犹太人的大屠杀。当时超过一半的参会者可都是有博士学位的。

G:是啊。如果世界上每一个商学院都像汉迪那样给自己的学员发一本《安提戈涅》,根源于人性贪婪的全球金融危机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Y:既然提到了重大危机,那么如果现在危机已经发生了,人文学科能有什么用处吗?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又想到刘慈欣了。前年春节,有一部电影特别火,《流浪地球》,是根据他的原著小说改编的。

G:小说和电影我都看过,槽点很多啊。

Y:我也都看过。在小说里有这么一段话,我印象特别深刻,是这么写的:“学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艺术和哲学之类的教育已压缩到最少,人类没有这份闲心了。这是人类最忙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前面讨论了人文学科对人类发展的意义。那么如果现在人类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重大危机,会不会出现刘慈欣所描述的这种情况呢?

G:坦率地说,从刘慈欣的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他对人文学科的理解是非常粗浅的。恰恰是在全球性灾难发生的时候,很多人文学科探讨的主题不再是抽象的、想象的,而会是非常具象。

比如:现代的人是否有权决定下一代人的生活、在分配有限的资源时如何实现公平、在应对危机时我们愿意放弃多少权利...... 也正是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我们更加认识到人的有限性、人性的复杂性,在对人性的试炼中展现和欣赏人性中美好的部分。

Y:也就是说应对重大危机并不简单的只是一个工程技术上的问题。其实我在读原著小说的时候就想过,如果能够多一些人文学科的熏陶,小说里的“地球派”和“流浪派”也不至于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搞暗杀,搞战争,两败俱伤。价值观可以是不同的,但是我们可以在对话中寻求共识;解决方案可能是冲突的,但是我们可以相互add on,形成更好的解决方案。

G:是的。否认人文科学的作用,就是系统性的忽略所要解决的危机中的“人的因素”,也必然会造成解决方案中对“人的因素”的简单化处理,而“人的因素”是不可能被完全抹杀的。只要人还是人,就一定有天然的人文属性。人类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对于公平正义的渴望,都是天然的。人也一定会有情绪、有对外在环境的感受。你前面不就提到过初秋的天气对自己的影响嘛。哪怕身处太空,人这种感性的一面也不会消失,甚至会变得更敏锐,更强烈。要知道,《星际穿越》里,马修默念的是“不要温柔地走入那良夜”,而不是一组方程式啊。

Y:用我们今天的一个流行词来表达,在刘的设定里,除了领导以外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个“工具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个人诉求,都像机器一样地执行着上级的指令,完成自己的任务。

这个让我想起来福特汽车的创始人亨利﹒福特说过的一句著名的话:“我只需要一双手,却不得不雇佣一个人。”放在小说的设定里,领导可能会说:“我只需要一个像计算机一样的大脑,却不得不关注一颗心。”

G:哈哈,是的。你有没有意识到,在什么样的社会里,会只需要纯技术性的人才,而不需要他们表现出人文素养?

Y:真的要说吗?极quan政府。他们认为自己真理在握、认为世界有且只有一种活着的标准和意义。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是工具人,不要反思,不要反抗,彼此也不要有任何联结。

G: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很容易在历史上找出太多这样的例子。蒙古征服亚欧大陆每每屠城,但工匠是要留下的。秦始皇焚书坑儒,所有的书都要烧,但是“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有“现实的实用性”的书和人,还是可以留下的。

Y:我突然想起来“博雅教育”里很多的内容就是人文属性的。Liberal arts本意就指的是一个自由人理应掌握的知识和素养。

G:是的,所以德鲁克把“博雅教育”称为“自由的技艺”。剥夺了教育中人文的部分,就是在剥夺一个人获得自由的权利。

Y:如此说来,在刘的设定里,即便人类社会真的从重大危机中幸存下来了,那么这个社会也是僵化的、封闭的、极权的,必然会走向崩溃。假“保存人类文明”之名而进行的一切,到头来只是让人类的文明一点点丧失。

G:没错。其实在刘的设定里,人类社会能不能真的幸存下来都很难说。你记得前面我们说过“现实的实用性”和“超越现实的实用性”的区别。那个区别还是表面上的。

更深层次的区别在于,所谓“现实的实用性”指的是能够解决纯粹技术层面的问题,这类问题属于简单的问题(一个simple problem),可以用简单的、标准化的方式来解决,比如更换轮胎,不管是谁来换轮胎,不管是在哪个地方换,动作都不会有本质的差异。

哪怕是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问题(complicated problem),其实也可以被拆解成一个一个的简单问题去解决,这些问题只不过是简单问题的组合,比如修理钟表,甚至是发射火箭上天。

与此相对应的是,“超越现实的实用性”指的是去解决那些错综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涉及到社会、文化、伦理、价值判断、人类情感等因素,并且这些因素还彼此相互影响,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系统。

对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一个complex question),解决方案不可能是简单的、标准化的,而是会因为不同人的经历、不同的底层价值观、不同的切入角度、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思维模式,而有不同的回应方式。应对人类重大危机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而只有科学与人文的结合才能真正回应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

Y:我再补充一个。能够参与解决错综复杂问题的人一定都是知识工作者。从组织和管理的角度,用金字塔式的科层制和自上而下的命令式管理方式,是不可能把一群知识工作者有效地组织起来共同解决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的。新的组织协同的方式,一定与人文素养有关系。

G:太对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很难想象朝鲜这样的国家能出现什么颠覆性创新。归根结底,我们难以想象,没有艺术滋养的心灵如何被激励;没有批判性思考的头脑如何创新;没有哲学修养的对话如何促进智识的提高;乃至,没有人性的人类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Y:回到我们开头提出的那个问题“人类应该如何发展,来应对未来不确定的重大危机?”现在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人类应该在教育中同时重视科学和人文,才有可能获得持续的发展,才有可能应对未来不确定的重大危机。

G:科学和人文原本就是人类感知和理解世界所必需方式,不应该被割裂。英国哲学家乔纳森・沃尔夫说过一句通俗而精辟的话:“医药使我们活得更久;科学进步节省我们的时间;而人文和艺术让这个世界值得我们去拥有更多的时间,去活得更久。”

Y:你提到科学和艺术的关系,我也听过一句精辟的表述,是一位美国的女宇航员在TED演讲里说的:“Science is the universal understanding of individual experience, while art is the individual understanding of universal experience.”原文语言非常对称,我就不翻译了。

G:哈哈,我们的对话现在进入名人名言环节了吗?

Y:哈哈,因为人家确实说得精辟嘛。

G:好啦,不早了,天都黑了,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

Y:好的。下次我们聊些什么呢?

G:你前面提到了“知识工作者”,这是德鲁克最早提出的一个概念,也是他的整个思想体系里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要不我们下次聊聊这个话题?

Y:好嘞!明儿见~

G: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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