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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原伦 | 从《吕氏春秋》到《淮南子》

蒋原伦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9-26


专栏

诸子论诸子

作者:蒋原伦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导读】《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同为一人领衔主持,众人合撰之著述,其分量和地位见仁见智,但它们的留存本身,标识出那个伟大时代的文人印记。《吕氏春秋》表面上系统严整,实际上是各种学说的杂烩,但是其在音乐和天人感应方面的表述,颇具独特的文献价值。《淮南子》则以道家学说为主干,辅之以儒学,全书文采摇曳。相比《吕氏春秋》,《淮南子》对世事沧桑和政权的存亡兴衰也有更多深刻的思考。

【关键词】《吕氏春秋》 《淮南子》 杂家  集体创作

将《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放在一起来讨论,是这两部子书有不少相似之处:即它们都是由一人领衔,召集一批文人学士共同完成的著作;再则,两部书不仅是兼儒墨,合名法,还融合了道家、阴阳家和农家等理念,说内容宏富亦可,说理念驳杂亦可,因此《汉书·艺文志》将它们均归为杂家;三则,这两部书在吸收各家学说的基础上,都试图建构某种世界观和宇宙观,有经纬天地人事、为江湖一统而立法的雄心。


01



《吕氏春秋》的面世,伴有“一字千金”的故事。说的是吕不韦将此书在咸阳城楼上布展,声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然而有谁真带着“一字不易”的期待去读《吕氏春秋》,可能有所失望,因为其中的许多内容都是从诸子各家中汲取而来的,有些篇章写得精湛,另有一些内容编得拙劣。总之集体创作,瑕瑜互见,内容参差不齐,是可以想见的。司马迁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中讲述此故事时,也只是传递了这位秦国宰相的傲慢气势。以太史公过人的阅历才学,不会认为十数万言的文字竟无一字可挑剔。另外,在太史公眼里,吕不韦著书的雄心多少是被羡慕妒忌激发起来的。吕不韦看到“战国四公子”个个以养士而声名卓著,觉着秦国武备强盛,没有文人烘托,有点脸面无光,于是以优厚待遇广徕士人食客三千。又看到荀子等人的著述满天下传播,也觉着应该搞一个国家级的重大项目出来刷存在感,于是让这些士人各自认领一些子项目,递交作业上来。再将这些作业修改,编辑,整理,汇集成册,“号曰《吕氏春秋》”。

  
或许,吕不韦将《吕氏春秋》悬挂在咸阳城楼的底气,并不完全来自他的位极人臣的地位,也有可能是他很得意于该书前半部分的内容。《吕氏春秋》全书内容包括十二纪,八览,六论,而其中十二纪确实是该书的创造,故该书《序意》篇,以文信侯(吕不韦)的口吻称:“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意思是,有了这部《吕氏春秋》,特别是对十二纪的内容了然于胸,那么国家的治乱存亡,以及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什么可以践行什么不可以推广,都一清二楚了。

  
应该说十二纪的某些内容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因为它将天象、节气及星宿的运行与人事的兴衰挂钩,并敷衍出一番天人相应的话语来。这类话语为此前诸子所无,如入世的儒家、法家、纵横家关注的是人事纷争,内圣外王或治国平天下;墨家关注的是社会和谐,人与人之间相对平等;出世的道家虽然讲“天道”和“自然”,但是这些都是相对于人世间各种世俗事务的大概念,且它们是以整体面目出现的,并没有对各种天象和各种自然现象有所仔细考察,并做出阐释。

  
十二纪就是四季十二个月。《吕氏春秋》先将一年四季的天象、物候、农时做分别的阐释,每一季有一个大的主题,如养生、教育、音乐、战争、闭藏,等等,然后将每一季分成孟、仲、季三个月,每一个月又有更加细分的小话题。这些话题跟时令与气候有某种想象性关联,这就是所谓话术。

  
司马迁既然告诉读者《吕氏春秋》是吕不韦一众门客所撰写,那么每一纪的首篇可能就是门客中的阴阳家所为。班固认为战国时的阴阳家最早出于羲和之官(掌握天文历法的官员),但是不少研究者认为阴阳学说的鼻祖就是邹衍,是他把阴阳五行、天文地理,以及各种自然现象与政权的存亡兴衰结合在统一的话语系统中,所以各国诸侯特别欢迎邹衍。燕昭王更是拜邹衍为师,让后世的李白羡慕万分。估计“邹子吹律”的典故也是由此而来,说的是燕地寒冷,不生五谷,邹子吹律管而温气至,庄稼茂盛。可见阴阳家自带神乎其神的光环。邹衍的著述《邹子》没有流传下来,但是人们或许能从《吕氏春秋》的十二纪中窥见一斑,有学者认为《吕氏春秋》中的某些篇什或许就来自《邹子》书中的内容。

  
如孟春纪首篇,一上来就说太阳在天空的什么位置,各个星宿在什么位置,主宰的古代帝王是太皞,辅助的是句芒(五行之中的木德之神)。应时的动物是虫鳞类,相应的音律是五音之一的角音。东风吹拂,蛰伏的动物开始苏醒。天子应该住在东向北侧的居室中,坐青色的马拉的车子,穿青色衣服,佩青玉,吃麦面和羊肉,等等。[1]

  
再看孟夏纪首篇,也是同样的叙述方式,先说太阳的位置,再说星宿的变化,主宰的古代帝王是炎帝,辅助的是祝融(火德之神)。应时的动物是羽鸟类,相应的音律是五音之一的徵音。蝼蝈鸣,蚯蚓出。天子应该住在南向左侧的居室中,坐红色的马拉的车子,穿赤色衣服,佩赤玉,吃豆子和鸡肉,等等。

  
应该说十二纪保留着原始思维的某些特征,那就是互渗律,即认为万物之间有着特定的、神秘的感应方式和感应渠道,并且随着日月星辰的变化而变化,这也是巫术得以盛行的原因。当然在阴阳家那里,原始的巫术话语得到了提升,变成了体系性的话语,并且推广到一切方面,似乎对人们的公共生活和日常行为都产生了影响。

  
例如,孟春月:“是月也……王布农事。”即国王要布置农桑之事,命令有关官员下到田间地头,督促农民们整治农田;还要巡视丘陵、山地、平原和洼地,看看不同的地方适合种植什么样的谷物,以引导农民;并且要确定农产品的价格,解除他们的困惑;等等。除了农事,“是月也,命乐正入学习舞”;“是月也,不可以称兵,称兵必有天殃”。这里关于农事方面的行为来自传统和经验。后面,关于入学习舞、不能称兵动武等,则来自祸福凶吉方面的兆头。阴阳家将实践经验和阴阳祸福结合在一起,这样使得自己的说法更有权威性。

  
再看仲春月:“是月也,安萌牙(庄稼幼苗),养幼小,存诸孤;择元日,命人社(祭祀土地);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无肆掠,止狱讼。”这也是一种互渗思维:将春天保护庄稼幼苗和保护幼小与孤儿想象性地结合在一起,又将这些举措和善待人犯、减少刑事诉讼相关联。

  
总之从孟春月到仲春月,一直到最后的季冬月,《吕氏春秋》基本是遵循同一种叙事逻辑。由此不得不说阴阳学是在构筑一种世界观,是原始意识形态雏形的人文化表现。它最后被董仲舒纳入他的黑白赤三统相继、五行相生相胜的理论中,为其天人感应的学说做了铺垫,编织得十分玄奥。说到玄学,一般以为老子的学说玄,魏晋玄学玄,实际上阴阳学最玄,因为它是在玄奥之外,还特别烦琐。说到天人感应,一般人的理解是大而化之的,在董仲舒那里则把一切对应到每一个细节中,烦琐缠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正是由于过分烦琐和捕风捉影,导致阴阳学在文化人和士人圈内不传,一头扎进到风水学、堪舆学中。

  
或许司马迁对阴阳学不太感冒。他提及邹衍时,称他“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又说“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总之,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他著录了邹衍的一些不着边际的说法,即认为《禹贡》中所说的九州,只是赤县神州内的九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就是说,在整个环宇之内,像神州赤县这样的地方有九处,共九九八十一州。每一处都有海水环绕,与外界人畜不相通。在整个九州之外,则是更大的海洋,连接到天际。这里司马迁暗示了邹衍的言说不是很靠谱。由此可能影响到他对《吕氏春秋》这部分内容的看法。在《太史公自序》中有言“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为什么不是说“世传吕纪”呢?是否表明他对八览的看法要好于十二纪?顺便说一声,“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只是太史公的修辞性说法。据《史记》记载,《吕氏春秋》完成在前,秦始皇想把吕不韦贬谪到四川在其后。



02



关于《吕氏春秋》的学术价值和历史价值,学界有不同的评价。

 
赞誉者认为,此书“乃博采九流,网罗百氏,纳于检格之中,实能综合方术之长,以成道术,非徒以钞内群言为务者也”(刘文典)。

或称:“吕览之为书,网罗精博,体制谨严,析成败升降之数,备天地名物之文,总晚周诸子之精英,荟先秦百家之眇义,虽未必一字千金,要亦九流之喉襟,杂家之管键也。”[2](许维遹)

  
也有研究者将《史记·吕不韦列传》中“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算作司马迁对该书的评价,其实这只是司马迁仿吕氏自夸而已。

  
冯友兰的评价相对公允,他认为《吕氏春秋》“形式上虽具系统,思想上不成一家”,但是极具文献价值,“其所纪先哲遗说、古史旧闻,虽片言只字,亦可珍贵。故此书虽非子部之要籍,而实乃史家之宝库也”。[2]由于秦火,许多上古的文献典籍或湮灭或残缺,能够留存下来已是万幸,特别是像《吕氏春秋》这样一部吸纳各家学说的著述,更是弥足珍贵。

  
说到该书的文献价值,笔者比较关注的是该书保存的音乐方面的内容。“六经”中《乐经》亡佚,也许我们能在其中窥见其部分面目。《吕氏春秋》的仲夏纪中有大乐、侈乐、适音、古乐四篇,季夏纪有音律和音初篇等,分别就音乐的由来、音乐的发展过程、音乐的社会功能和心理调节功能、音律,以及种种相关的问题做了论述和阐释。从其中颇多强调音乐的社会功能来看,这些篇章大约是儒家子弟所为。

  
文章称:“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1]134所以“乐所由来者尚也,必不可废。有节,有侈,有正,有淫矣。贤者以昌,不肖者以亡”。

  
音乐发展史的第一章是从葛天氏(原始部落)之乐开头:“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以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这大概是最早的民间音乐了。

  
既然中华民族的第一位圣王是黄帝,人们相信音乐的许多规制是黄帝命令乐师伶伦所制定的,如从山谷中选取厚度均匀的竹管,截取三寸九分的长度来吹奏,以定十二律吕,又命令伶伦和荣将铸造十二口大钟来调和五音,演奏大型乐曲《咸池》,估计这可能就是宫廷音乐的雏形。于是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到周公等承此风而下,先后制作了《承云》《九招》《六列》《六英》《大章》《大夏》《大护》《大武》《三象》等乐曲。其中,帝喾还命巧匠倕制作了鼙、鼓、钟、磬、苓、埙、篪、鼗等种种乐器,这相当于皇家乐团的最完整配置;舜则让人制作了有二十三弦的琴瑟,使得声音更加悦耳。

  
笔者以为,后来墨家所谓的“非乐”就是反对这类大型的宫廷音乐,他们没有理由来反对自娱自乐的民间音乐。当然儒家讲中庸、合度,所以也有侈乐篇,批评夏桀、殷纣喜欢搞世人“闻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的豪华大排场,弄得“俶诡殊瑰”(光怪陆离),过度奢靡。“故乐愈侈,而民愈郁,国愈乱,主愈卑,则亦失乐之情矣。”

  
那么什么是合度又适宜的音乐呢?就是声音的大小清浊都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乐器的大小和重量也要合规,因为“乐之务在于和心”。而文章所推崇的音乐犹如今天的室内音乐:“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三叹。”

  
前文提及,之所以推断《吕氏春秋》中有关音乐部分的内容来自儒家子弟,是因为它们强调了音乐的社会功能。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表述如下:“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凡音乐,通乎政而移风平俗者也。”这段文字出现在《毛诗序》中,也出现在《礼记·乐记》中,只是个别字有所不同。这是儒家音乐思想最为经典的论述,被广为运用。很可能《吕氏春秋》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当初《乐经》的内容。

  
如冯友兰所说《吕氏春秋》只是做到了形式上的规整,十二纪每纪五篇,八览每览八篇,六论每论六篇,总共一百六十篇。每一篇都有一个议题,从道家的养生到纵横家的建功立业,从儒家的内圣外王到墨家的尚贤,林林总总几乎都囊括在一起。其中有规范行为的:如何成为明君,如何当好贤臣,如何成为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等等。也有提高思想认识的:怎样尊师疾(努力)学,怎样戒除认识上的局限,怎样超脱世俗,等等。在写法上也各有千秋,有的宏观,有的琐细。内容上也是十分驳杂。虽然把相近的话题归纳在一起,篇章与篇章之间往往是貌合神离,没有内在的联系。更有一些篇章像是为了说教而临时编撰的。如在恃君览的知分篇中,为了教导人们明了生死大义,磊落做人的大道理,讲述了两则故事。一是说荆楚之地有一位叫次非的义士,得着一把名贵的宝剑。当他坐船渡江时遇到险情,有两条蛟龙绕船而行。他问船家:“我们能安全过江吗?”船家的回答是否定的。次非于是攘臂祛衣,拔剑而起,说到自己与其成为江中腐骨,不如弃剑以全己。于是跃入江中杀了蛟龙,救了全船人。楚王为此奖励了次非。故事编到这里本该结束,但作者居然搬出了从不言怪力乱神的孔子,来褒扬次非深明大义的行为。另一则故事更是离谱,居然是说大禹南巡,当他渡江时,有一条黄龙把他坐的船托举起来,一众船客都大惊失色。大禹仰天而叹,说道:“我受命于天,养育百姓,反正生死皆由命定,对龙没有什么担忧害怕的。”即刻黄龙就垂尾游走了。紧跟着故事,文章来了一段说教,意思是大禹真正进入了通达“生死之分,利害之径”的境界。这类为说教而编撰的故事虽然不高明,倒是能脑补,那时的文化人也许是通过这类方式来教导自己的子弟。



03



同样是一人领衔的集体创作,《淮南子》比之《吕氏春秋》在内容上显然要紧凑些。依《史记》所说,《吕氏春秋》的写作很可能是先由个人各自发挥,然后统一汇拢、编撰,中间有调整和修改。而《淮南子》更像是统一拟题,先定下主旨后,才分头完成。所以,《淮南子》的论述集中在二十个主题上,不像《吕氏春秋》散落在一百六十篇文字中。
  
同样是兼收百家,《吕氏春秋》在不同的话题中,秉承不同的学术源流,论养生则依从道家,说人伦则尊奉儒家,谈天象则采纳阴阳家。《淮南子》基本以道家学说为主干,辅之以儒学。这就是所谓“讲论道德,总统仁义”的意思。当然,从整体上看,“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3],与道家学说一脉相承,这与刘安本人笃信黄老之术有关。所以梁启超称《淮南子》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

  
刘安将《淮南子》呈献给汉武帝是在公元前139年前后,晚于《吕氏春秋》百余年,中间还经历了改朝换代。作为后来者,刘安肯定有超越《吕氏春秋》的想法。淮南王的文化修养和才分极高,招募的写手也应该是高人。由高诱所著《淮南鸿烈叙目》,后人知晓《淮南子》是刘安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周、伍被、晋昌等人,以及儒家子弟的大山、小山等人共同完成的。然而后人并不清楚《吕氏春秋》的撰写人是谁,是这些作者被吕不韦抹去了姓名,还是这些作者本来就寂寂无闻?其实在《吕氏春秋》编撰过程中,大儒荀子、少壮才俊韩非子等均在世,这些人都未被网罗其中,至少表明吕不韦所能延揽人才的水准。不过无论如何,是《吕氏春秋》启发了刘安:一是召集一帮门客来共同著书;二是试图为后人确立一种宏阔的世界观。

  
不少研究者认为《淮南子》的优长之处,在于论述精湛和文采的摇曳多姿,还有就是吸纳了一定的自然观察和社会生产实践成果。特别是其中的《天文训》和《地形训》[4],讲述华夏的日月星辰和山川地貌,为此前诸子所无。书中建构的天文地理方面的一整套系统,既来自经验观察,也来自久远的传说和各种相关的典籍文献,如天圆地方,四时九野,九州,九山,九塞,九薮,八风,六水,等等。这些都部分地反映了当时人们是如何来建构自然观的,以及它们是怎样在生产实践、观察和想象中逐步形成的。它们和该书的首篇《原道训》和第二篇《俶真训》,共同构成了从宇宙起源到天地万物依次化育的世界观,比之《吕氏春秋》中所描绘的大自然更加丰富详尽,当然未必更加准确。也有学者认为《山海经》的成书大致与《淮南子》相前后。战乱甫定,休养生息之际,人们才能分神对自然界以及天地自然与人的融合有所关注。淮南子似乎可以作为一杆标尺,来丈量《山海经》各篇大致问世的年代。

  
不过,《淮南子》更有意味的是对世事沧桑和存亡兴衰的一些总体性思考和认识。尽管此前,春秋战国每天都在上演盛衰兴亡之剧,但是经过秦皇朝的天翻地覆,人们对历史的无常有更加深刻的领悟,并试图琢磨其背后的大道。《淮南子》的雄心是“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所谓“上考之天,下揆之地”,该书有《天文训》《时则训》《地形训》等,唯“中通诸理”很是复杂,因为天地之间的空间无限大,人世间的道理万万千,殊难概括。该书中的《缪称训》《道应训》《氾论训》《诠言训》《泰族训》等都是从不同角度出发,在中观层面对天理人事所做的种种思考。这些思考颇有开拓性,以图在不同的事物和现象之间建立某种联系,并做出相应的阐释。

  
如果说《吕氏春秋》是每讲一两个小故事就阐明一个观点,或者反过来,为了讲某种道理而编派出一两个小故事,那么《淮南子》是引用一连串典故和寓言来说明一些复杂的事理。例如,《道应训》为了传播和推广道家的学说,就先后讲了四五十个故事,几乎在每个故事的末尾都引用一段老子的话来做印证和总结,以说明道的无处不在。这类文体是承韩非的《解老》和《喻老》而来。

  
在《淮南子》诸篇中,有主题清晰的篇章如《天文训》《地形训》《兵略训》等,也有主题模糊的篇章,例如,《氾论训》和《诠言训》。氾论就是泛论,在什么问题上泛泛而论呢?按《淮南子·要略》中概括的要义:“氾论者,所以箴缕縩繺之间,攕揳唲齵之郄也,接径直施,以推本朴,而兆见得失之变,利病之文,所以使人不妄没于势利,不诱惑于事态,有符曮晲,兼稽时世之变,而与化推移者也。”[5]意思是在衣缝间穿针引线,在齿隙中也有所补缀,去曲取直,以达事物之本,而预见得失利害的征兆,使人不沉溺于势利之中,不被事情表象所诱惑,能洞察时势之变化,并与其一起推移。不过,上文就是翻译成现代汉语,我们还是不清楚作者到底要论述什么样的问题。东汉的高诱在对全书作注时,对氾论的概说是“博说世间、古今得失,以道为化,大归于一”。高诱的说法仍然过于宽泛,不是高诱总结不能精准到位,而是《淮南子》许多篇章的写法就是浑浑无涯,另外从文风的佶屈聱牙上看,似有汉大赋喜好铺陈的特点。然而,也正是在含糊的主题中,见出江淮一带的才子的文化方面的偏好:在叙述某些理念时,要先渲染环境和氛围,恨不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才显得幽远厚重。

  
如《氾论训》为了强调世事变化,天道无常,人事亦应该相机而动,就从远古三皇五帝以前的人类穴居时代说起,甚至想象古代的圣王是头戴帽盔,身穿宽大的翻领衣衫,一副穿戴毫不讲究的模样出场。所谓“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就是说,当一个好君主,没有礼乐上的一定之规,关键是要实行德政。另外还要根据环境的变化,改变生产工具和相应的制度法规等。为了确认这一点,文章又写道:“天下岂有常法哉!当于世事,得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当然,文章还举出反面的例子:“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亡。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总之,顺变则昌,逆变则亡。关于应时顺变的思想,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氾论》中,可以见出汉代士人苍老的灵魂。由于秦王朝的强盛与瞬间灰飞烟灭就在眼前,他们悟得世间没有永固的铜墙铁壁。

  
在周秦之际,儒家有“法先王”和“法后王”之争,所谓法先王就是效法尧、舜、禹、汤;法后王就是效法周公辅助的周天子或者春秋五霸。《淮南子》虽然儒道兼收,但是既不法先王,也不法后王,而是法当下。故文中作为例证的许多典故、寓言都是围绕着应对世道变化而择取。当然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也是一种应对方式,所以关于管仲和曹刿在逆境中苟活,最后建立功业的例子,也是氾论中的一个议题。



04



或许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淮南子》中的不少篇章,都可以看成氾论,都是广泛地展开议论。虽然设立篇章的初始立意各有不同,但是在展开的过程中,就难分畛域:每篇文章几乎既讲天道,也讲人伦;讲为君之道,也讲为臣之责;讲阴阳变化,也讲帝业兴衰。似都在贯彻全书“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的主旨。如果说《淮南子》的各篇章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收录故事的不同。因此读《淮南子》就是读故事汇,就是读林林总总的历史故事。尽管这些历史故事——无论是真实的,出自典籍的,还是现编的——都在论述大同小异的道理。往往人们记住了那些生动的故事,对故事背后的道理却不甚了了。这些故事在流传过程中,渐渐获得了独立的生命。而原本想阐发的那些道理因为雷同,面目有点模糊,读者似乎在哪里都能相遇,所以就混同一体。这种说一个道理、讲一段历史故事的文体,似可以称之为“诸子体”。这类故事并不推动事理的逻辑进展,只是重复申述某些既定的理念。《淮南子》大致是诸子体的最后集大成者。稍后的余波延续到刘向的《新序》和《说苑》中,再后来文风嬗变,走向严谨平实的一路。如果说战国诸子是著书立说,经由西汉而下,东汉的大儒则大抵是“注”书立说。

  
钱穆曾说道:“西汉的学者的出身,是乡村的淳朴的农民,是循谨的大学生,是安分守己的公务员,是察言观色的侍卫队。”“因此造就西汉一代敦笃、稳重、谦退、平实的风气。”[6]也许就整体而言,诚如钱穆所描述的那样。但是在尊崇儒术、思想钳制之前,情形还是有所不同。虽然百家争鸣的氛围不再,遍干诸侯的六国辩士的大气魄无存,但是文人的才华还是能表现在华丽的言辞中的。贾谊《过秦论》这样的雄文、枚乘《七发》这类大赋很是为时人传诵。《淮南子》的写法承诸子而来,却也染上汉初的浮华之风,所以后人一说起《淮南子》,往往会提及它的言辞文采。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一书中就多次赞誉刘安的辞赋和《淮南子》,称“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文之大略也”[7]。宋人高似孙认为《淮南子》得《离骚》之神韵,“文字殊多新特,士之厌常玩俗者,往往爱其书,况其推测物理,探索阴阳,大有卓然出人意表者”[8]3510。明人胡应麟在批评《淮南子》“群集浮华,网罗淫僻”有“好大喜夸之弊”时,也道出“其文辞奇丽宏放,瑰目璨心”[8]610的特质。笔者揣测,刘安在众多的门客中,是挑选文采斐然的写手来完成其书稿的,而那些逻辑严谨、思路缜密、文风平实的作者就自然要靠后一些。按理说,这也不打紧,但是这种情形也造成了“其文驳乱,序事自互舛错”的现象,且各篇文章之间龃龉颇多。[9]

  
扬雄曾将《淮南子》和《史记》做过比较:“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尔。”[10]这里《淮南子》不如《史记》有用,可能说的是对人们认识和判断事物上没有多大的益处。即《淮南子》在沿用各种传说和材料时,筛选标准参照的不是汉初人们已经达到的认知水平,即当时人们对自然界和社会环境已经取得的认识,而是仍然停留在颇为远古的时代,用虚妄的、不靠谱的材料来作为说理的例证。比如武王伐纣,举起斧钺能斥退风浪,鲁阳公战韩国,挥戈挡住太阳移动,等等。我们知晓,战国时已经有《墨经》问世,以那时的科技知识、实验观察以及社会和人生经验,已经足以纠正某些谬说。相比之下,太史公的识见广博,慧眼察事,对于前人各种传说的选取既通达包容又谨慎。例如,他在《史记·大宛列传》的末尾就说道:“《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然而,司马迁尽管遍观百家,其在《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称“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却没有半字提及《淮南子》——淮南王献给汉武帝的《内书》二十一篇。相反,全文在描述刘安谋反一事上,洋洋洒洒,不惜笔墨。想来太史公不是不知晓此书,很可能是对《淮南子》一书毫无兴趣。盖因《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最后要落在“成一家之言上”,淮南王招来一堆门客,共同创作,水准参差不齐,这成果到底算在谁的名下?以太史公之谨严,不会轻易下笔。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说林》中的一段话,也许多少能替我们解惑:“诸子,一家之宗旨,文体峻洁,而可参他人之辞。文集,杂撰之统汇,体制兼该,而不敢入他人之笔。其故何耶?盖非文采辞致不如诸子,而志识卓然有其离文字而自立于不朽者,不敢望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虽入他人之代言,何伤乎!”笔者揣测,章学诚所说的“文集”“杂撰之统汇”可能就是指《吕氏春秋》和《淮南子》这类著述,虽然文采斐然,但是在志识上不如诸子。


当然,这两部著述的分量以及它们在诸子中的地位到底如何,实在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不过,它们的留存,见证了中华历史上这样一个豁达、奔放、自由、活泼的大时代。伟哉!


注释:

[1]参见张双棣等译注.吕氏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2011:1-4,以下有关《吕氏春秋》的引文均出自此书。

[2]以上均参见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6:1-8.

[3]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叙目[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在《淮南鸿烈集解》中,此为《墬形训》,“墬”和“地”通。

[5]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856.

[6]钱穆.国史新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144.

[7]参见刘勰《文心雕龙·诸子》。

[8]李秀华.《淮南子》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2022.

[9]可参见《〈淮南子〉学史》所录的诸家评述。

[10]参见扬雄《法言·君子》。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4年07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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