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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评家 | 刘琼:偏见和趣味

刘琼 彭程 中国作家网
2024-09-04


编者按


创作与批评,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轴。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坛》推出“今日批评家”栏目,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才情思力、灵动丰盈言说着“我的批评观”,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

现在中国作家网将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与大家分享,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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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评家

刘琼(拍摄时间:2018年)


刘琼,学者,作家,艺术学博士。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曾获《雨花》文学奖、报人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奖”、《当代作家评论》评论奖等。著有《花间词外》《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格桑花姿姿势势》等专著。




我的批评观



偏见和趣味


刘琼


关于批评,一连串问题会从脑子里跑出来,比如批评的正义和理性、批评的有效性和武器,等等。最后,是作家鲁敏的一句话刺激了我,决定就谈谈偏见和趣味。

自然,所有的批评都不能抛弃角度,角度就是一孔、一隅。角度是偏于通俗的表达,理论和学术的表达应该是维度。对于一个成熟的批评从业者,维度是学术修养、价值观和趣味三味一炉的结晶。这三味,有无伯仲?不知道别人怎样,至于我自己,这三味是慢炖已久、各自入味、难分伯仲,但也还有分别。比如,学术修养或学院教育构成是基本起点和逻辑养成,价值观和趣味决定批评的面向。

如果不是本硕博十年学术训练,我这个曾被戏称“湖畔派”的女文青,本硕毕业后极有可能投笔从商、从政、从嫁、从……选择无好坏,但此一生奉献给报纸副刊编辑这个职业以及批评这个所好,也算学有所用,故能安之乐之。一个阶段,对舞蹈和音乐感兴趣,开始写写涂涂,音乐舞蹈界写文章朴素,没见过我这样花哨,于是有人问要不要去舞蹈所当所长——这是玩笑呵。及至跟随单霁翔先生研读文化遗产专业博士,我确实彷徨过,这个专业更侧重建设性的理论建构和丰富的田野实践,我是不是应该从建筑学起步?幸而打住,感谢“湖畔派”的趣味。我掂量了一下。

及至正经开始批评实践,已是许久以后的事了。导火线还真是“价值观”。郭敬明的电影《小时代》上映,我像九斤老太一样忧虑莫名,写了篇《小时代和大时代》。互联网正值盛年,这篇文章一不小心成为一枚炸弹。美国《大西洋月刊》开始讨论《小时代》的“六宗罪”。青年批评家黄平后来用《小时代和大时代》这一题目写了本书,专谈80后和90后作品。

事过境迁,回头再看这篇文章,个别措辞确实严厉了些,对于青春文学也有偏见,可以改得更恰切。好,说到偏见了。偏见在汉语里已被窄化,成了贬义词。偏见的这一窄化也影响了批评生态,许多人都害怕偏见,包括批评的对象,也包括批评从业人员。只有当偏见回到中性和哲学范畴,立意在维度和深究,我们才会懂得偏见的深刻和必要,才可能迎来真正的批评。

批评从业者从事批评实践,都有一个终极目标,即有效和精准。怎样才有效和精准?有的放矢,逻辑科学,持论明确。逻辑源于维度,持论是维度射出来的箭。批评持什么样的维度,就射出什么样的箭。维度从哪儿来?学术修养、价值观和趣味。学术修养是必要前提,是批评的门槛,这个门槛通过学习可以跨越。趣味却比较麻烦,更偏重于直觉和感受力,受直觉和感受力引导。李泽厚说是直觉和感受力,而不是其他,决定了一个批评从业者的职业生涯能走多远。此言不虚。直觉和感受力,好比美食家的舌头,是自带武器。故而,说一个人趣味不行,实际上就是判了一个批评从业者的死刑。这也是对趣味的偏见。

趣味是批评发生的内驱力,偏见是批评的激情表现。至于价值观,它在偏理性的学术修养和偏感性的趣味之间作了平衡,使批评主体的判断具有稳定的倾向。

三月份,鲁敏把小说《荷尔蒙夜谈》寄来,附了句话:“觉得你的趣味是比较雅正、追古的。我也是犹豫了一下,才寄去。”作家对于批评从业者是不是也存在偏见呢?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8年第2期




批评家印象记



刘琼印象


彭程


认识刘琼多年了。在某一次论坛活动中间休息的场合,看到她和多位来自天南海北的与会者聊天,轻松随意,言笑晏晏,忽然就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她如果早出生若干年,譬如在革命时期的军队中,应该是一位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女政委,至少也该是指导员一类角色。秀气中蕴含英气,柔婉里透着爽朗,细致却又旷达,善感而不多愁,让接触到她的人不由得会产生一种亲近感。

然而她是七〇后一代,供职于报界,于是那一种性情和才分,便投射和体现在她所主持的版面上。号称中国第一报的文艺评论专刊,责任之重大毋庸多言。同时面对庙堂和士林,既要传达意识形态声音,又要突出学术理论含量,既要顺应新闻纸属性而强调话题的当下性,又要追求能够传之久远的文章品格,诸种关系要应对得当,要拿捏好尺度,让谁都认可都买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样身为报人,从事内容相似的营生,推己及人,我知道个中的甘苦滋味。而因为她所置身的处所更重要,影响力和责任成正比,要求自然也就更高。但她显然做到了左右逢源游走自如,也因此被上级看重,不久前获得擢升,去承担更为繁重的工作——这点且不去说了。

编辑行当中,每每有人喜欢以“为人作嫁”自况,语气中不免透着一股怨艾和自怜,仿佛一腔才华全都耽误在侍奉别人上了。但也完全可以不如此呵。譬如刘琼,就在同样的境遇中,把自己变成了一名评论家,兼有了一重她的服务对象的身份。她哪里只是给别人作嫁衣,也时常为自己精心裁制一件,漂漂亮亮地穿在身上。而且这个身份产生的影响力,似乎越来越走在了她的职业的前面。

说到这一点了,话题就不能不由人入文,不然就说不清楚。她是正规科班出身,从本科到博士,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受到了严格规范的学术训练。于是你会在她的时常上万字的洋洋洒洒的文章中,读到定义清晰的概念术语,看到逻辑推衍、思辨展开的整个过程,如何从一部作品或一个理念开始,经过一步步扩展伸延,归拢相关的材料作为论据,构建出一种足以自洽的论点。读这样的文章,能够感觉到背后一种冷静有力的理性的操控和导引。仿佛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辩驳,某些地方在做出明确结论时,以守为攻,语气中也安排了一些犹疑和弹性,承认例外的存在,期待善意的讨论,显示了她的某种狡黠和缜密。当然,更应该是来自一种对于事物的整体性及复杂性的认知。

更为难得的是,在表达这些东西时,她有属于自己的语调和姿态。这就让她与一些操持同一行当的人有了区别。相比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更不容易具有个性,因而也不是被特别强调。但她却是正处于现在进行时,已然形成了某些辨识性。

游说无根,举例为证。青年女作家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陌上》,写了时代剧变对当下精神风俗的影响,于不动声色中揭示了乡村社会的公序良俗如何在一步步沦陷。小说发表后备受赞誉,评论也多,我读过若干篇,有的也的确见解不错,过后却记不得了,但对刘琼的那篇印象深刻,缘于其中一句话——“《陌上》是群芳谱,芳村是付秀莹的大观园和西门宅院”。因为这样的表述具备鲜明的个性。有了“大观园”和“西门宅院”这两个关联了传统文学经典的喻体,就让被评说的对象,由一变成了多,从眼前给推向了远处,获得了一种社会生活的景深,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文学本身的尺度。她准确地捕捉了小说美学呈现上的独特之处——“生活细节的质感重现,它或能最终填补历史叙述的罅隙”。她认可别的论者所言的“风俗画”特征,却清晰地指出它不是“日常”的风俗,而是风俗的“非常”和“变异”,进而揭示了作品审美指向的实质所在:“《陌上》虽然语言风格接近《红楼梦》,它对于社会现实的表现和理解,更接近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式的犀利和悲观。”借助于这样两个形象来概括这部小说的社会学和美学的价值,生动可感,易于理解。刘琼总结道:“陌上花开,少年不在,这是付秀莹的深刻或狠心。”而从评论中我们分明也见识到了刘琼的冷静犀利。

这篇评论也比较充分地体现了她的表达风格——有规范的学术遵循,却规避了呆板枯燥。众多的形象造就了画面感,间或出现的口语产生出灵动活泼的效果,也让字句间有了一种质感。这并不容易,但她做到了。这颗“洋葱”—— 在文章开初她如此比喻这部小说——她剥得认真而细致。

具备了这些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但比较起来,还有一点更加难得,也更为重要。

在评论中,她不忌讳把自己放进去。她不把批评看作纯粹的智力的游戏,不将作品当成完全的客体,告诫自己保持距离。你能够看到她的性情,她的尊奉和贬责。她激赏青年作家李修文十年沉寂后推出的《山河袈裟》,撰写长文鼓呼。我也很喜欢这部品质特别的作品,如刘琼所言“它建构了一个超级文本,产生了强烈的异质性、陌生感”,因而看得投入,不过相比她的细致和深入却相形见绌。她欣赏作者以“人民与美”为圭臬的写作追求,指出审美取向的明确性正是其最堪称道之处。岁月沧桑中,卑微底层众生身上的善良、隐忍、怜悯和正义感,如同山河一般广阔浩荡,她感动感慨,击节叫好,毫不遮掩。你会感觉到,她正在倾情而做的事情,与其说属于知识体系的建构,不如说是确立和印证立身的姿态,指向的是更高层级的意义。此时,眼前的作品充当了她的思想展开的参照。因此,她不在意保持所谓主客体的间离感,更无视叙述的“零度”,而是灌注了饱满的感情,有时甚至表现为一种呼喊的姿态。文章题为《重建写作的高度》,实质是对一种精神向度的向往,经由不加掩饰的向作者的致敬而传递出来。

如果说从《陌上》评论中看到了刘琼的文风特点,那么这里显示出来的则是论者的精神关怀了,有一种“为人生的学问”的指向。唐人说过:“士之致远, 先器识而后文艺。”人的格局,影响到文的气度。我倒是愿意援引更多的文章, 来说明这种关系在刘琼身上的体现,只是因篇幅所限无法展开。不过,窥一斑而知全豹,庶几也适用于评价她吧。

评论之外,她也写一些更宜于直接抒发胸臆的散文。尽管这类文章中依然也打上了知识性论辩性的鲜明印记,但女性的感性丰盈的一面,在这里得到了更好的释放。如她去苏北泗阳游历后,写下了《泗水流,静静流》一文,介绍了此地的人物风土,历史沿革,古诗词中的有关描述,它们传播过程中的情形,还对不同作品做了风格比较,并进一步述及文学存在的独特价值,它对于历史的映照,等等,可以说游刃有余地掉了一番书袋。结尾处,她感慨:“静,才会好。就像这泗水的水,任王侯将相岁月更替,任吴山削平古渡增容,都是这样不疾不徐,静静地流。”底牌在最后一刻亮了出来。此时你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卒章言志”,前面仿佛有些冗赘的介绍,正是必要的铺垫,就如同舞台戏曲中的过门,意图在于更好地引向主题意旨。可见智性的发达也并不妨碍对情感的眷顾沉浸,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境界,显然更普遍地受到女性的属意。

这样的境界,适合有和暖的风吹拂着,有明亮但不炽热的阳光照耀着,一如每次见到刘琼时,感受到的一种氛围。她就是这样,随身携带了某种明亮的东西,一双眼睛含了笑意直视着你,坦诚,友好,善解人意,目光中有洞察,却愿意包容和体谅,愿意尽她所能帮你做些什么。

刘琼年华正好,修为充足,各方面都酝酿都到了最佳的火候,那么,对你有更高的期待,不也是十分自然吗?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8年第2期

(彭程,光明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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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批评家印象记》

张燕玲,张萍 主编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我的批评观》

张燕玲,张萍 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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