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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及近 No. 34 埃及:是小红书上写的那样吗?——关于埃及之行的叙事随想

顾远 群岛大学
2024-08-27
顾远及近 No. 34
关于埃及之行的叙事随想
by 顾远
上周刚结束了为期两周的埃及旅行,昨晚被邀请做了一场分享。
之所以是“旅行”而不是“旅游”,是因为这两个词在我看来描述的是两种不同的行为。
“旅游”在我的词典里,指的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吃饭爱去麦当劳,回家以后什么都已忘掉。在这个过程中,游客不管在哪里,本质上都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在玩,而那个地方则成了一个可被替换或者抽剥离的背景板。
“旅行”则意味着全流程的准备和全身心的投入,就像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所说的:“真正的旅行不是用同一双眼睛去看一百个地方,而是用一百双不同的眼睛去看同一个地方。”
我在去埃及之前——就像我的任何一次远行一样——读了一些关于埃及的书,也看了不少关于埃及的影片。我一直认为相比那些出行攻略,了解一些“硬核”的知识才是旅行必不可少的前提。
不过这次也有一些不同,我头一回在出行之前刷了一些小红书上埃及旅游的文章,还听了一二十个关于埃及旅游的播客。我发现,旅行和旅游的区别也许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了对于出行的不同叙事上。


关于埃及之行的个人叙事



在得知我去埃及旅行之后,一些朋友问我埃及的骗子是不是真的很多,交通是不是一塌糊涂,是不是满大街都是“One Dollar”的叫卖声...... 
很多小红书和播客上确实就是这么描述的,并由此引出了某种“英雄叙事”:一个背包客是如何与骗子斗智斗勇,如何成功地摆脱了小贩的纠缠,如何在和索要小费甚至索要贿赂的人打交道时用魔法打败魔法。
我发现自己的行程很难融入这样的叙事模式。骗子、交通、叫卖、小费、索贿......这一切于我而言都只是一种“发生”,是一种在场的体验。
在我曾经旅行过的很多国家里,类似的情形都普遍存在。在埃及所经历的,并没有严重到,或者独特到,让我需要采用一种新的叙事来描述它们。
一路上确实在每个景点都有人拿着明显廉价的纪念品喊着“One Dollar”,但是只要你目不斜视径直走过,也并不会遭遇多少纠缠。
只要心无旁骛沉浸其中,你也完全可以不受那些唆使你骑骆驼的当地人影响,也不受用各种姿势拍照的游人的干扰。
你将会震撼于古埃及人是如何在距今4500年前就造出了如此宏伟工整的金字塔,并在那些因风化而残破的巨石面前生发出悠悠思古之情而无法自拔。

关于开罗的交通,确实混乱不堪。偌大的首都,红绿灯我统共只看到过不超过5个,礼让行人是你想多了,不时地拥堵也是寻常。
作为旅行者,此时不妨慢下脚步,细细体会这个城市的居民他们的日常生活,观察那些在没有明确划分的行车道上涌现出的“自发秩序”,以及行人在车流中穿行的敏捷身影......
是的,开罗的每一辆车似乎都有被剐蹭过的痕迹,都不是新车,排放的尾气是黑的。我们是因此而嘲弄并在心底里生出某种优越感呢,还是从中去体会一种有别于现代社会的前现代社会的“经济人的理性”。后者岂不是很有趣,又能引发深刻的思考?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在孟加拉旅行时拍过的一张照片:在去往机场的快速路上,我的车子的前方,同时有四种交通工具在行进。一辆汽车、一辆农用机车、一架马车、一头驴。
我马上拍下了一张照片。我并没有觉得它们的并驾齐驱耽误了我的行程,只觉得这一幕是多么好的隐喻,充分展现了什么是“发展中(developing)”的国家。

既然说到了“英雄叙事”,那怎么能少的了开罗的“垃圾城”和“死人城”。前者是一个街区,那里居住的人们都是拾荒者,他们的生活与垃圾相伴。后者也是一个街区,那里的人们住在给死人盖的房子里,房子之下就是墓地。
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怕?到访这种地方的人不仅是英雄,简直是传奇了?反正不少小红书和播客里就是这么叙事的。
(“垃圾城”街景)
实际上,“垃圾城”和“死人城”这两个名字都是中国游客取的。它们离开罗市中心并不远,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而是两个正常的社区。在所谓“垃圾城”,人们的故事大有可说。
在何伟的非虚构著作《埃及的革命考古学》中有生动的描述。那里的人们每天夜里三点起床工作,处理了开罗这座两千万人口的城市2/3的垃圾。
往更深了说,那里是埃及基督教徒的聚集区。在一个90%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里,小众信仰者的生活难道不是更值得我们作为旅行者去看见、去洞见,去感知,去体验吗?
(“垃圾城”旁著名的“洞穴教堂”)
至于“死人城”,如果理解了埃及人的生死观,也绝不至于那么猎奇,反而更应该好奇的是这个人群是如何生活的,如何实现阶层跃升,其他埃及民众和政府如何看待他们的存在,并由此反观我们自己原有的观念。

在整个埃及之行中,有一个问题是我一直纠结的。在埃及买东西,不管是在街头小摊,还是超市,甚至博物馆的书店,几乎看不到明码标价。
同时,在埃及很多的商品和服务定价都明确区分了本国居民和外国人。对外国人的收费要高出很多,经常甚至在十倍以上。在景点,甚至是乘坐地铁,本地人和外国人都是不同价格。
于是,每次日常消费,我都清楚地知道我被多收费了;同时,我也知道,按照汇率(1:6.6),即便我被多收费了,折合成人民币也往往并不算太多,在我可承受的范围内。
在很多游记攻略的叙事模式里,对此种现象表达的通常是愤怒,觉得不公平,然后分享各种砍价和维权的经验。
我也经常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同时纠结的点在于:对于这样的现象,我究竟是从公平的角度去理解,因而坚决要求一视同仁的“国民待遇”呢;还是觉得也没多少钱,算了;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会觉得当地的定价过于便宜了,自己付得少了还会于心不忍。
更纠结的是这种情况。在埃及,付钱获得某种规则之外的待遇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如景区不想排队,花一点小钱就可以让人带你不排队直接进去。在不止一个遗址,都有管理员拿着一串钥匙,对你示意只要付一点小钱,就可以参观那些并不对公众开放的区域。
那点钱对一个旅行者而言可能并不算多,但是于我而言总觉得这个行为不合适,所以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当然也就失去了一些“独享”的体验,和一些符合很多人期待的叙事魅力。


关于古埃及文明的埃及叙事



在昨天分享的时候,有伙伴问到“今天的埃及人如何看待古埃及文明”。这是个好问题。
古埃及在末代法老克里奥派特拉七世(就是俗称的“埃及艳后”)之后,失去了独立地位,成为古罗马的一个行省,继而被伊斯兰教政权征服,直到二战之后重获独立身份。
与此同时,古埃及文明也湮没在了漫漫黄沙之下,无论是那些神像还是文字,都不为人知,也和后世的埃及断了联结。今天的埃及人和古埃及人几乎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群。
就我的感受而言,在今天的埃及,很多人对于古埃及文明是有些隔膜的。一方面,知道自己的祖先很牛,全世界的人都要专程赶来膜拜感叹,并因此带来一门好生意(旅游业是埃及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另一方面,可能也缺乏深层次的尊敬和联结感。
去过卢克索神庙的人一定会对神庙前高大耸立的方尖碑印象深刻。3000前年方尖碑建成的时候是一对,到了1830年,奥斯曼土耳其的埃及总督默罕默德阿里把其中的一个赠送给了法国,而获得的回礼则是一个机械钟。这个钟没用多久就坏了,再也没有被修好过,至今还挂在开罗市的萨拉丁城堡的清真寺里。
关于这件事情的细节还有很多版本,但大致的叙事就是这样。埃及人在提到它时的语气可能是委屈的、愤怒的、轻蔑的,而今天的游客听到之后的反应则很可能是“啊,多么愚蠢的交易”,或是“多么不平等的关系”。
不过,如果联想到大清的乾隆帝看不上任何西夷进献的物品却独独深爱西洋钟并大量收藏,可能那口机械钟也不是我们今天不假思索地以为的那样廉价和不对等了。
《木乃伊》系列影片,特别是第一部,曾风靡全球,深受各国观众喜爱。除了埃及。
据说埃及人非常反感这部影片,因为影片里的反派是古埃及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伊姆霍特普(Imhotep)。此人是古埃及第三王朝时期法老左塞的重臣,在埃及人眼里是一位伟大的建筑师(金字塔的最早设计者)、伟大的医生、伟大的祭司,还有几十个其他头衔。这样伤害民族感情的影片不讨喜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有时作为旅行者也会感到困惑:一个普通埃及人对影片的不喜,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感觉被伤害,亦或这种被伤害感的叙事是为了增加带给游客的谈资和趣味呢?

前面说到在埃及变成了古罗马的一个行省之后,古埃及文明就逐渐的消亡了。不过有一些埃及人倒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古埃及文明并没有消亡,而是在对其他文明的影响中一直延续着。
比如古埃及的神话系统中最重要的女神伊西丝(Isis)演化出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赫拉,再演化出了古罗马神话中的女神朱诺。伊西丝怀抱荷鲁斯的造型更是被广泛地认为是后来基督教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子耶稣的原型。
其他在文字、仪式、科学上的传承就更多了。在他们看来,古埃及文明才是人类最悠久的持续时间最长的文明。
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按照同样的逻辑,两河文明大概也可以这样说。
这种说法有时会发展出一些令人惊讶的结论。比如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著名法老埃赫那吞,在位期间曾推行宗教改革,废止原有的宗教系统,引入了对太阳神阿吞的崇拜。
尽管这项改革在他逝世之后便很快被终止,一切恢复原样,但还是引发了后世研究者的浓厚兴趣。而在一些埃及学的本土研究者看来,这便是一神教的起源,影响了后世基督教的诞生。这样的结论就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埃赫那吞的儿子更出名,叫图坦卡蒙。没错,就是那位图坦卡蒙。
今天世人对古埃及的兴趣、对木乃伊的印象,大概都和这为法老脱不了干系。在埃及博物馆的众多展品中,最受欢迎的,甚至可能是很多游客唯一知道名字的展品,大概就要属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了。
(图坦卡蒙陵墓所在的帝王谷)
1922年,图坦卡蒙的陵墓被发现,轰动世界,是上个世纪最知名的考古发现之一。
与在公众中的广泛知名度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在埃及学的专业领域,学者普遍的观点是图坦卡蒙墓的发掘对于推动埃及学发展的意义很有限,更多只是验证了学者们本来就知道的事情,而没能帮助学者提出新的假说或者新的研究方向。这种公众与学者认知的反差本身就是一个大众传播学的精彩案例。
围绕图坦卡蒙陵墓的发掘,还有另一件事情也与叙事有关。如果浏览1922年发掘现场的照片,我们不难发现在C位的主角毫无疑问是那位英国考古学家卡特,在他身边的则是一群不知道姓名的埃及劳工。在后来的各种报道和书籍中也总是以“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在帝王谷中发现了......”为叙事的开场。
而今天,关于这一考古发现的叙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便还没有达到很多埃及人所期望的那样,在叙事中强调埃及人的作用,但是至少在新的叙事中,主语变成了“卡特及其来自英国和埃及的工作团队”。
在埃及导游的叙事中,则会加入更多细节,有时是一个埃及孩子在放羊的时候被绊倒而无意中发现了陵墓,有时则是埃及劳工在英国人想要放弃的时候坚持发掘并找到了通往陵墓的第一道石阶。


关于中东问题的阿拉伯叙事




在昨天分享的时候,有伙伴问到“对埃及的整体印象”。我的回答是:“一言以蔽之,过去无比辉煌,今天一言难尽。”
从我在此行中听闻的埃及人的表述来看,可能很多埃及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似乎很多埃及人会把今天的一切不如意都归结为某种终极原因。这种原因可以概括为:西方人掠夺、美国人狡诈、犹太人最坏、俄罗斯委屈。
在这样的叙事框架下,第一次中东战争是因为以色列人想要占领更多领土,周围的阿拉伯国家奋起抵抗。西方向以色列提供了先进武器,所以阿拉伯国家被打败了。
第二次中东战争是因为埃及反抗英法剥削,要收回苏伊士运河;英法唆使以色列参战,打败了埃及;美国人居中调停只是为了坐收渔翁之利。
第三次中东战争是以色列侵略西奈半岛。
第四次中东战争最有趣,似乎变成了一场只有战争的第一天会被提及的战争。开战第一天,1973年的10月6日,埃及军队一路高歌猛进,打败了以色列,夺回了西奈半岛。
为了纪念,埃及政府在开罗周围建了一座新城,取名“十月六日城”;开罗东北还有一个无名烈士纪念碑,专门纪念此次战争中牺牲的埃及士兵。
在这个叙事中没有提及的是,战争的结果是以色列很快反败为胜,而西奈半岛则是在埃以两国签署了《戴维营协议》之后,在1982年由以色列主动归还给了埃及。
如果说用反帝反殖民地叙事来解读和西方国家的关系,以及用阿拉伯视角的叙事来解释巴以冲突,都尚可理解,把坊间传闻当作史实来介绍也可以姑妄听之,但是当一个埃及人用流利的中文说出“希特勒之所以那么痛恨犹太人,是因为犹太人在德国做了太多的坏事”,我震惊到了当场僵住,说不出任何话来。
相比之下,下面这些话都显得平淡无奇了:“俄乌战争中,北约阻止俄罗斯给非洲运送粮食”、“哈马斯儿童人肉炸弹是一种英雄行为”;对去年10.7哈马斯恐袭的解释是“以色列这个国家没有平民,那里的每个人都是军人”......
或许,这些话语也是在从一个个的个体角度反映出中东问题是多么的复杂难解。

此外,还有一些让我困惑的场景。在有四千年历史的古迹上,有人刻下了“Free Palestine”。这种行为可以被接受吗?这是言论自由,还是在损坏文物?
在一家小商店的玻璃门上贴着“For Gaza”,店主究竟是想表达自己对加沙的支持,还是在暗示或者号召顾客用在本店的消费来体现对加沙的支持?
感到困惑是旅行的常态,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


一次旅行叙事的实践



回到关于出行本身的叙事上,任何的旅行叙事都意味着两点:在一次旅程中,发生的哪些事情是这位旅行者认为重要的,有意义的;以及这些事情在这位旅行者的眼中是如何形成关联的。
两周的埃及之行还有很多可以分享的,也还有很多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会在日后浮现出来,并形成某种联结。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分享刚落地埃及的那一刻发生的一件小事。
下了飞机进入机场,外国乘客们会先经过一个银行的小房间,花25美元买一张Visa Sticker(落地签证),然后来到几米外的海关过境。
我买了sticker之后,随手夹在了护照中,拿在手上。轮到我的时候,我走上前去,把护照递给了工作人员,然后看着摄像头等待着。工作人员把我的护照在手中翻弄了一会,又放在机器上扫描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我:“Where is your sticker?”
我听了觉得很意外,告诉他就夹在封面和第一页之间。工作人员翻了一遍我的护照说“No”。
我感到很奇怪,从我把sticker夹在护照里到来到海关柜台前一共只有几米的距离,而且护照就牢牢地抓在我的手上,我翻了口袋里没有,回看了来路的地面上也没有。
看我摸索了好一阵子之后,那名工作人员说了一句“OK”,就在我的护照上盖了章,给我放行了。
过关之后,我还是很困惑sticker怎么会不见了呢?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会是趁我不注意,那个人把sticker拿走了吧?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恐怕他是希望我能给他一些钱?或者,他会转手把这张sticker交给那个银行的工作人员,一张sticker可以买好几次,两个人再分赃。
没错,一定是这样!好啊,小红书上说的没错,埃及果然遍地是骗子和索贿的人,没想到第一天就让我遇上了。
可是,等等。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也许的确是我没注意,把sticker弄丢了,而那位工作人员(此时我回忆起来长得还挺帅)出于信任和好意,在没有sticker的情况下还是给我放行了。
而且,我还注意到,他把章盖在了一个用过的页面上,这样我的护照上就保留了一张空白页面。这是很贴心的举动啊。
到底那种情况才是当时实际发生的,我已经无从知晓。我唯一可以做的,是提醒自己在讲述这个片段时,避免自觉不自觉地落入某种迎合大众叙事的诱惑。
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墙壁上的一句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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